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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柿”家乡一文写出了汉薛的的特产和风情

何处“柿”家乡

2014-11-12 竹杖芒鞋—李耀岗竹杖芒鞋空间

(乡土系列)

在我的印象里,家乡的旷野里长的最多的树木不是杨树、榆树、桐树,也不是苹果、梨和桃,而是柿子树。柿子树浑身粗糙的皮、宽厚圆润的叶、不妖娆的躯干和深深扎进泥土黑色的根脉,很像家乡晋西南田野里默默耕耘的庄稼人,朴实、执着、坚强、历经风雨、任劳任怨,依然保持着一种不变的、直面沧桑的姿态。现在,故乡虽然在出走的孩子心中渐行渐远,当初出发的那些地方或许也正在慢慢变得模糊,但柿子树却越来越成为一个象征在回忆中愈发清晰起来。

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红透皮。

这是家乡的一句民谚,核桃和梨都是来衬托红透了皮的柿子的。小时候,在老家万荣汉薛那片黄土隆起的土塬上,柿子树的栽植率要格外高一些,每年都有新植的树苗补在地头崖畔的空地上。站在高处,放眼望去,黑压压的连绵不断的都是柿子林,一直延到天边,连成一片,让人觉得走到哪里都有柿树的陪伴。

柿子树属落叶乔木,是北方常见的树种,其果实柿子是木本粮食,深受家乡人们喜爱。家乡的柿子有好多种:扁圆形,个头较大的叫板柿;个头稍小、产量最大的叫小柿,也叫结蜜柿子,是加工柿饼的主要原料。还有产量较少的轿顶柿,样子圆形、顶部略尖,有点像古代的轿子顶;个儿大、顶部高,皮厚、水分多的牛心柿。有一种用作嫁接柿树的砧木,叫软枣,样子同圆顶柿子,比大枣还要小一些,成熟后变成黑褐色,有的地方叫黑枣,价钱很贵。其实这种柿子虽然味甜,可以食用,但吃多了会导致消化不良,农村叫脘(消化不良,中医也指胃)。还有一种柿子成熟后形状小而圆,颜色发红,珠圆玉润,像大颗的红珠,所以叫珠柿,味特别甜。老家有谚:牛心轻,结蜜甜,珠柿吃唠美三年。珠柿是我小时候的最爱之一,常常把一颗珠柿在手间把玩很长时间,不舍得吃下。珠柿于我,就像是在老家的发小一样,相互都熟悉对方的过去,却并不知道彼此的现在和未来,“老朋友”现在已很少再见到了,不知道有机会再见时是否还会像当年一样,没有距离、没有疏离地摩挲很久,不会放手。前段时间,上海的一位同学在朋友圈里晒了别人作为礼品送给她的珠柿,一眼看见包装盒上的图片就知道是它——珠柿,只是多年不见已变得金贵了许多,也不知道在异乡叫它原来的名字,还能否认识我。

小时候,一到秋天,漫山边野的柿子树上都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一样的柿子,远远望去像是缭绕在树上的红云,装点着家乡秋天的色彩。那时候,柿子树都分给了各家各户,所获的收入也算是普通农家的一点贴补,经济上的好处和地域特色的美味,为柿子带来了好名声,人们对柿子的感情也会多一份感念。每到柿子成熟期,人们会相约在几天的时间里同时下柿子(摘柿子的意思)。柿子主要是用来做柿饼的,所以不能用竿子敲下来,而是要一个一个用去手去摘,以免碰伤果实。摘柿子的时候,钩搭、绳子等都会用上,一些长得太高太远的柿子还要发挥孩子的优长,爬到树梢去摘,农村的孩子因此从小就把爬树当成一种生活技巧,爬惯了的孩子灵巧得像只猴子,柿子就是长到天上也能摘下来。等我们这些在村里长大的孩子一个一个离乡远走后,摘柿子的活就全仰仗父母去做,有一年,母亲为了摘柿子还从树上掉了下来,让人揪心。

柿子下回来才是第一步,加工是最重要的过程,也是柿子提升附加值的重要一步。通过这一道程序,普普通通的柿子就像鲤鱼跳过了龙门一样,摇身一变,身价倍增。家乡满山遍野的那些像家乡人一样平凡的柿子,经过家乡人的加工之后,就从原本相同的一枚果子发生了迥异的变化,就像有相同出身的农家孩子在成长之后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一样。关于家乡柿子的加工,最重要、最常见、最普及的一种方法就是做成柿饼远销或出口。这也是柿子发挥经济价值最传统的一个渠道。每当下柿子的那些天,农家的院子、屋子里,红彤彤的柿子堆得像一座座燃烧的小火山,到处都衬着丰收的景象,一枚枚红着小脸的柿子散发着成熟的香味等待着农家人用一双巧手改变它们的命运。

加工柿饼的第一道工序是旋柿子,就给柿子去皮。需要两样工具配合才能完成——旋车子和旋刀:旋车子,是在可以旋转的轴上,一端装有三个固定柿子的齿,一端有把手,以便控制旋转的速度;旋刀,是由刀片镶嵌在木板上做成,外形有点像嘴特别长的哨子。旋柿子需要技巧,一般的小孩子不糟蹋一筐柿子练不成。我算是开始旋柿子比较早的孩子,那时候你卧在一帮大人堆里,四周是堆积如山的柿子,一个孩子恰似一片云霞之中的一个小黑点一样不起眼,但特别享受,那是视觉的盛宴与技艺的追求的完美结合。所以,那时我虽人不大,但劳动的自豪感却油然而生,因为旋柿子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一项活儿,它不光比谁旋得好,还要比谁旋得快,一枚柿子从插在旋车轴上开始到去掉红皮露出更加鲜润的躯体,高手只需要两三秒钟的功夫。小时候在我的眼里旋柿子已经不是一项劳动,而是一场表演,一场炫目的近景魔术。柿子去皮之后的工序就是晾晒,把旋了表皮的柿子摊在高粱秆编的箔子上接受阳光的亲吻和抚慰,直到它们慢慢变软、糖分溢出,成了深红色。这个过程需要好些天,时间长短要根据天气的好坏来定。接着,是用专用的大缸或瓮将晒好的柿子密封储藏,数日后取出晾至半干,再由人工用手将其捏扁呈饼状再装缸封闭,然后放置在阴凉的地方待出霜后即成。

柿子霜是经过缸储之后在柿饼表面形成的白霜,味道很甜,可以入药,能治口疮、咳嗽等。影响柿饼品质的因素很多,柿子霜的质量往往是判断柿饼好坏的重要标志。祖母常常保存一坛精挑细选的柿饼,霜厚肉柔,黑色的陶制坛子,对我诱惑太大了,祖母总是间隔一段时日奖赏我一枚雪白香甜的柿饼。等到柿饼吃完了,来年的新柿饼大概又会接上,常年盛柿饼的坛子底总积有一层洁白晶莹的柿子霜,是不可多得美味。柿子旋下来的红色外皮也不会扔掉,农家人把它们像染好的彩色丝带一样一挂一挂晾晒在竿子上,晾晒出霜后的柿子皮还是孩子们最便宜的零食。我记忆以来,家乡万荣县的柿饼质量比较好,产量也大,万荣柿饼还要数县东我老家汉薛最好。汉薛号称柿子之乡,每年老家都汇聚了方圆几个县出产的柿子进行加工、贸易,同时也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客商前来收购。到了年底,能用柿饼换点现钱是每个农家的一个期盼,那点钱可能是家里过年的年货、孩子的学习费用,也可能家里老人的一件新衣服、一顶新帽子、一包好吃的。这么看,柿子啊,也算是家乡人最贴心的一个亲人。

除了柿饼,柿子的加工和吃法还有好多种,最简单的吃法是让柿子成熟后任其自然发软,然后食用。软柿子红艳似火,家乡人都把其称作丹柿,在地里干农活累了时,上树摘几个丹柿吃也是一种很美的享受。民间认为软柿子能解毒,据说给误食鼠药的猫、狗等吃软柿子,可以缓解症状。还有一种经典的柿子做法叫厦柿子,把成熟且尚硬的柿子摘下后用冷水浸泡三周左右,用以去除柿子的涩味,突出它的甜味,这样做出来的柿子也称甜水柿子。万荣县志中记载“以汉薛乡汉池儿村苦水井里的水泡出的柿子最好”,汉薛就是我的老家,每年柿子熟时,各家各户都会赶着牛车、驴车、马车,用大油桶改成的铁桶去汉池拉咸水,回来做厦柿子。厦柿子最好吃的时候是冬天,敲开大缸上面的一层薄冰,捞出晶莹剔透、软而不塌、甜而不齁的厦柿子,那种凉甜爽口的感觉,胜过了世上许多徒有虚名的美味,厦柿子水也是甜的,喝下去可以去火。还有用柿子做的衍生品,如柿子醋、柿子酒、柿丸子,等等。柿子醋有清热败火、活血化瘀的功效,家乡就有民谚:柿子醋,通四梢四肢。在老家,一到秋天每家都会酿制一大缸清亮亮的柿子醋,颜色透明类似白醋,是各色凉菜和热菜烹调中的首选,尤其是酸汤臊子面讲究的是必须用柿子醋;柿子酒的度数不高,有点类似于日本的清酒,但喝起来很清爽,现在有时回到老家还能喝上个人酿的散装柿子酒;柿丸子是一种不去皮儿、不出霜的柿饼,是用质次的柿子掰成两块或四块儿做成的,每年我们都是先将柿丸子吃完,才舍得去动珍贵质优的柿饼。另有一种加工柿子的方法,是把成熟的柿子放在专门的容里,再放入适量的沙果或梨,然后密闭七八天,柿子就会变得绵软甜蜜而无涩味。到了冬天,天寒地冻,朔风四起,柿子树干枯的枝干和成堆的落叶还是最好的烧柴,家乡的柿子树浑身是宝,怎能让人不想念。

几年前,偶然听说老家柿子树病虫害严重,很多成材的老树都被伐掉了,那些对柿子的经济回报早已失去耐心的人们甚至还趁机锯倒了原本健康的柿子树。听闻家乡“老友”的不幸遭遇,我第一直觉就是惋惜和悲伤,我仿佛听见了油锯尖利刺耳的嘶吼划过了家乡柿林的上空,飞鸟慌张逃走,我的心也慌乱得不如何是好。随着柿林消失的除了让人怀念的满世界的红色果实,还有原本已逐渐褪去的加工柿子的那些难忘的乡村传统,以及那些再也没有机会使用的旋车和旋刀,那些尚可滋润心灵的因柿而作的忙碌,好在新的柿树苗正在渐渐长大,让人稍得安慰。一些年头过去了,每当我有机会回望家乡时,总会惦记那些遍布在老家土塬上的不起眼的柿子树。我觉得,在家乡绵延的乡土风情画卷上,柿树就像一个个连接记忆的结点,串起了我关于家乡的一些记忆。我对柿子已经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在我眼里柿子树就是我安卧在家乡的兄弟,只要它活着,就不停地向我招手,只要还它活着,就从不吝啬为了我的成功热烈地鼓掌,那哗啦哗啦的声音,不论走多远都听得见。如果有人问我何处是家乡?我会手搭凉棚指给他:就是那个远在天边长满柿树是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