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15岁那年，贾母老太太给她安排生日宴。因为15岁是一个特别的年份，“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具有人生分水岭意味的。

并且。宝钗又是重要的亲戚加客人，所以这个生日就与往日跟其他姐妹所过的不同，显得很隆重。

其中一样就是安排看戏。作为生日主角的薛宝钗，获得了点戏的资格。这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宝钗总共点了两出戏，先点的是《西游记》，这好像没什么特别之处，孙悟空大家都喜欢的，属于老少咸宜，大概主要是为老太太和众姐妹点的；后来又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就很有意思了。

薛宝钗喜欢鲁智深？

当时宝玉第一个表达了自己的意外，说了句“只好点这些戏”，言下之意是，没有什么好戏可以选择，也只能点这样的戏图个热闹了。

可见宝玉是认为花和尚鲁智深酗酒闹事这样的戏，太粗陋了，如果有选择空间的话，像宝钗这样的女孩恐怕是不会点的。

但宝钗却说，如果宝玉以为这出戏只是“热闹”，那么算是“白听了这几年的戏”了，这出戏的好处是“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妙在哪里呢？宝钗举了一个例子。就是其中鲁智深唱的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

咱们这里也不用具体解释这支曲子，单听一下里面的两句话就明白它的基本的内涵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鲁智深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这曲子里唱的正符合他的个性。对条文规则全不放在心上，自在洒脱，想怎样就怎样，所谓“天地任逍遥“也。

宝钗一念，宝玉一听，反应是：

这种调子为宝玉所喜，我们是不会觉得奇怪的，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错投在了公侯之家。但偏偏是薛宝钗点了这出戏，这就有点让人感觉奇怪了。

因为薛宝钗在整部《红楼梦》中，给人的印象是温柔娴静，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在凤姐等人看来，是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

要说她应该是最不讲究什么“自在洒脱”的人，为什么会喜欢鲁智深的这支曲子呢？难道她是一个特别虚伪的人吗？

其实这跟她虚不虚伪没有关系，这其实是一个社会人非常真实的表现。

我觉得，薛宝钗其实就像宋冬野的歌曲中的董小姐似的，心里住着一匹野马，只是没有生在草原。

以前我们曾讨论过薛宝钗性格的形成，现在不妨简单回顾一下。

她曾经介绍说她自小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全靠一个癞头和尚给的海上方“冷香丸”才能克制。而在她的童年时期，她也并不是一个像如今这样让父母省心的女孩儿。

第四十二回中，她提醒林黛玉少看闲书时回忆小时候的生活：

由此可见，她其实也并不是从来就那么守规矩讲规范的，至少看《西厢记》之类的“禁书”比林黛玉和贾宝玉更早，还是父母长辈严加管教才成功“纠偏”的。

也就是说薛宝钗看起来如此讲究规矩，恪行淑女之道，其实是有一个不断以社会规范之“冷”来克制天性之“热”的过程的。

其实就像我们现在孩子的成长一样，我们希望他们能早一点有社会经验，而这同时不可避免地也会遏制他们内心的无邪与天真。

此外，也因为后来薛宝钗的父亲死了，各房也散了，家业相较于以前开始败落了，姐妹兄弟自然也都分开了。而他的哥哥薛蟠，不是吃喝嫖赌就是惹是生非，一不小心还会闹出人命。

这种大户人家特别忌讳的状况，促使她为这个家庭“以后怎么办”进行大于她实际年龄的思考；包括“进京待选”也是体现她与母亲的一种遏制下滑态势的期望。

简而言之，就是年幼的宝钗也希望凭自己的能力为重振薛家做出贡献，那么她就必须尽快地成熟起来，不只是找到她自己的依靠，更要为家庭（乃至家族）找到出路。

于是，她必须学个“大人样”，表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要稳重，要内敛，要瞻前顾后，要人人道好。

但这同样只是克制而不是消灭。

宝钗的心里照样会有野马，只不过少有机会出来撒欢，而必须时时注意保持自己的形象。并且因为保持得太久，而习惯成自然了，只有在很偶然或者很极端的条件下，才会把她内心的不驯服给明显地表现出来。

比如那一次她独自去找黛玉来参加“送花神”的活动，半途看到了美丽的蝴蝶，内在的童心就激发出来了，拿出扇子来扑蝶，直追了一路，给我们展现了她在整个《红楼梦》里面最为活泼可爱的形象。

另有一次，宝玉为了向黛玉讨好而故意以宝钗像杨妃“体丰怯热”来刺激她，也使她一时克制不住内心的气恼而直接表现在言语之中，讥刺激刺宝黛二人不说，还朝小丫头发了火。

只是，这些女孩天性流露的忘形之态，是可遇不可求的；她必须小心谨慎地维护四平八稳的形象。

哪怕这一次点戏，也只是一次侧面的流露吧。

这样来说，薛宝钗其实是活得挺累的，并不比林黛玉在贾府生活得轻松。

但话说回来，放到我们如今这个现代社会，又有几个人可以真正生活得逍遥自在，把自己的外在与内心完整地统一起来呢？恐怕更多的人还是像宝钗一样，生活得平平淡淡、中规中矩，而心里却渴望着那个诗与远方。

探春说过，若她是男儿身，早就出去成就一番事业了，宝钗又何尝不会这样想？不过只能停留于想而已。

这其实也是一种生命的平衡吧。

（网图侵删）陈想读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