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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志琴:士大夫的生活风貌与文化担当

一、提出这一命题的缘起

2014年的网络上,流行一句说法:“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这是针对文人痞子化倾向而发出的议论,有些学者据此而提出学习“贵族精神”的问题,这是以正义、公正、自尊为特征的西方贵族精神为参照,惯常是以法国大革命时路易十六皇后为例证,说的是当皇后走上刑场时,不小心踩到刽子手的脚,皇后依然彬彬有礼地说了声:“对不起!”从容地走向断头台,这一例证被不少文章所引用。

其实,中国并不缺少这样的例证,孔子的学生子路,在一次战争中丧生,临终前最后一个动作是把自己的帽子放端正,面对死亡保持了自己的尊严。楚汉之争,项羽兵败汉江,有机会逃生,因为无颜见江东父老一念,宁可自刎而不去逃生。不论是士大夫的子路,还是贵族项羽,其精神风貌是同样的,嗣后贵族消失了,士大夫却代代相沿,所以在认识贵族精神的同时,更应该了解中国的士大夫,他们的精神风貌和文化担当。

士大夫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英,现代知识分子的前身,它从先秦至清末延续有数千年的历史,随着中国现代化的发展,这一阶层已不复存在,但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与精神风貌仍然为现代人所向往,人们常用“最后的士大夫”来标榜某个现代学者,例如人们在怀念王元化、李慎之的文章中,就不乏这种称誉,如今又把这一声誉赋予令人敬重的学者周有光、杨绛,可见士大夫的魅力至今不衰。

然而“士大夫”已是远去的历史,尤其经过极左思潮的扫荡,认为士大夫们养尊处优,予以鄙薄,以至对士大夫的生活风貌不甚了了。本文即以晚明士大夫为话题,再现知识分子先辈的生活风貌与文化担当。

生活风貌是什么? 是生活的情感、情绪、好恶和崇尚,是人类精神情绪的体现。士大夫往往有优越的经济条件,与生活在底层的贫民有别,但他们的追求和崇尚,又超越阶级限制,养育一代人的文化担当,展现了士大夫们的生活理想和追求。

明清之际,思想活跃,人才辈出,“性灵说”、“童心说”、“情教说”风动一时,种种离经叛道,追新求异之说,说明这是生机勃发的时代。与士大夫们悠游岁月最贴近的生活意识,自有一番新的气象和追求。

二、传统生活观念中的现代因素

生活,是人类生存的基本需求问题。不同的国家、种族和地区的人们,生活需求相似,都需要吃饱穿暖,而理解各有不同,对于什么是生活? 古今中外,从圣贤哲人到凡夫俗子,各有各的理解,各有各的说法。

中国古人很早就有“生活”这一用语,最古老的史籍《尚书》记述: “‘流’谓徙之远方;‘放’,使生活。”(1)《孟子》说:“自作其灾孽,不可得而生活也。”(2) 东汉应邵的《风俗通义》记载,秦始皇释放燕国人质太子丹,使他“可得生活”(3) 。在古人眼中,给犯人流放、释放人质归国,或诅咒对手自作孽不得活命,都称之谓“生活”,这是让人活下去,使生命继续存在,因此“生活”与“活命”是同一意义,

此种理解乃是统治者的对敌方略,而对驯服的臣民来说,“生活”自有不一样的说法。《尚书注疏》说:“ 化世俗,重养下民也。此言‘生民’。宣十二年《左传》云:‘分谤生民’,皆谓生活民也。”(4) 臣子对皇帝感恩戴德的常用语是:“仰希陛下生活之恩”(5)此“生活”是被“养活”的意思,是统治者的恩赐。

从老百姓方面理解生活,是浅显、直白的,生活就是有饭吃,有衣穿,有维持生存的必需品。“民非水火不生活。”(6) “奉宗庙,共粢盛,人所食以生活也。”(7) 因此生活在中国的延伸意义,又是“谋生”的同义词,如: “寒士欲谋生活,还是读书。”(8)“认媪为假母,稍作烟花生活。”(9) 等等。

从老百姓方面来理解,是浅显、直白的。生活就是有饭吃,有衣穿,有维持生存的必需品。民间大俗话说的是中,谋生叫“糊口”,工作叫“饭碗”,以及“干活”“生计”、“生理”、“做生意”、“做生活”“营生”,种种以劳动求得报酬的术语,都与“生”或“活”相连,是维持生命的基本保障。

让生命延续,以求得生存,是生活的第一要义,从这意义上说古今中外都相同。 然而生存虽是生活的第一要义,可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是活命的最低需求。人是有欲望的生灵,欲望受需求的激励,不断提升,当吃饱穿暖的生理要求满足后,就会产生安全保障、社会交往、情感归属和发挥个人才能是要求,从低级向高级逐步推进。欲望无止境,需求也就无止境,一种欲望满足后,又向更高级的欲望攀登,欲望不断,攀登不息,人类文明就是在欲望不断地满足和攀登中创造的业绩。1943年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在《人类动机的理论》中提出人类生活需求的五个层次,即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1954年又推出《激励与个性》一书,进一步提出求知与审美的需求,自此人们将生活的需要概括为五个或七个层次,更多的学者是将后两种归入自我实现的层次。因此生活需求的五层次论,成为当今最能反映人类自由发展的重要学说。

人类怎样才能达到自由发展? 这有赖于人们在谋生之外有更多的时间由自己支配,发展自己的兴趣和爱好。通常是指“休闲”,这有两种内容: 一是休息、娱乐;二是自行选择爱好,发展特长,增加智慧和才干,这看似非物质形态,却兼有创造物质和精神价值的双重功能。对休闲,文化人是最敏感的阶层,他们都是有产有识之士,不愁衣食,不必为谋生操劳。读书、休闲是生活的主要内容,中外都有相似之处,其中尤以休闲是生活价值的关键所在,中西文明古国各有各的特色。

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一书中,把休闲视为“科学和哲学诞生的基本条件之一。”他创立的学派称为“散步学派”,因为许多思想的生成,是在散步闲谈中撞击的火花。雅典的文化人多喜欢在野外聚会,社会交往和争论也多半在户外,甚至在喧嚣的街市或运动场上都能听到文人雅士的滔滔雄辩。不仅如此,“学校”一词源于希腊文,本意就是休闲,这就是说,学校是一个休闲场所,可以自由地追求知识,用现代语言说,这是快乐阅读。

虽然古希腊思想家把休闲看作学习知识的条件,给予高度评价,但把休闲作为一门学问,以人的休闲方式、休闲心理和休闲观念为研究对象,才有一百多年历史,马克思是始创者之一,他高度评价休闲的作用,在他笔下“休闲”,又译为“自由时间”,即非劳动时自由支配的时间,马克思预言未来的社会: “衡量财富的价值尺度将由劳动时间转变为自由时间‘即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又说:“自由时间,可以支配的时间就是财富本身。”现代瑞典哲学家皮晋尔认为,休闲是一种精神状态,是沉浸在创造过程中的机会和能力。美国心理学家凯利认为,休闲是人一生中最能持久发展的舞台。毫无疑义的是,随着时代的前进,对休闲的价值愈来愈得到重视。这是生命活动的最佳状态,人类发展自我的必要条件。因此在西方思想史上提倡休闲,享受休闲,高度评价休闲作用的思想家不胜枚举,被中国学者忽视的是,明清士大夫对休闲的看法已蕴有现代因素,而在中国思想史著作中几乎不置一词,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偏失。

休闲,从字义的象形来看,“休”是人倚木而息;“闲(繁体字)”是倚门望月,都表现为一种宁静、安闲的状态,形象地表现了我们祖先对休闲的最初认识。在古籍中的用语,也是指非劳动时的休息状态,如“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10)“劳农夫,以休息之。”(11)“劳而不休,亦将自息。”(12)从先秦民歌《诗经》到政治家的高论,都是将休息看成劳动的补充,是恢复劳动力的手段。

明人说“休闲”,惯用的语词为“清闲”,别小看这一字之差,却有境界的不同。对“清”字,中国人是情有独锺,在汉语词汇中,许多美好的称誉,往往是清字当头: 卓越的才能是清才,志行高洁的称清士,儒雅的文章称清文,廉洁奉公的官员称清官,纯洁的友情为清交,还有清秀、清名、清醇、清流等等,凡属令人敬重的人品、举止,物性、事理,几乎都要冠上一个“清”字。休闲以“清”当头,极大地提升了休闲的品位。

明代士大夫从对“清闲”的欣赏中,表现出类似古希腊哲学家的价值观:

“读书,最乐之事,而懒人常以为苦;清闲,最乐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就乐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闲,莫若与高士盘桓,文人讲论。何也! ‘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既受一夕之乐,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 ”(13)

“春去春来,白头空自挨。花落花开,红颜容易衰。世事等浮埃,光阴如过客。休慕云台,功名安在哉! 休想蓬莱,神仙真浪猜。清闲两字钱难买。”(14)

“‘名利不如闲’,世人常语也。然所谓闲者,不徇利,不求名,澹然无营,俯仰自足之谓也。而闲之中,可以进德,可以立言,可以了生死之故,可以通万物之理。”(15)

他们渺视功名,浮云富贵,把清闲看**生的最大快乐,不论是独坐空庭,或是谈学论辩,无拘无碍。可这要有相应的条件,那就是有一个清雅的环境,士大夫们最向往的是,“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闲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暄,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 ”这里有喜逢知己,坐卧谈笑的,也有面壁沉思,自甘孤独的。无锡园林有一“忘言斋”,悬挂的一联是: “几年埋迹在丘樊,一室重关可避喧。窗外云峰常满目,主人终日复何言?”(16)不论是动,是静,追求的是一种怡然自得的情怀。

静时,不是无所作为,“凭虚独得超然意,万物尽从静里观。”这是中国士大夫的思考方式,在明末风动一时,具有启蒙建树的李贽自称“四海闲人”,标榜“闲中无事,好与前辈出气。”(17)前文所引“闲之中,可以进德,可以立言,可以了生死之故,可以通万物之理。”表明中国思想家与古罗马哲人一样,也是在清闲中思考万物之理,所不同的是思考的内容不一样。在古代西方引起人们激辩的是世界的本原是水,是火,是气,还是数? 这是对哲学的探讨。而中国士大夫热衷的是三不朽,即立德、立言、立功。身闲心不闲,念念不忘进德明理,所以清闲在中国士大夫中,也是一种立身处世的境界。

晚明吏治腐败,党派纷争,皇帝不上朝,官员不理公务,相互间党同伐异,争名逐利,从中央到地方卖官鬻爵成风,但有一官半职,便贪赃枉法,人们不堪其扰,形容大小官员搜刮民脂民膏说: “知县是扫帚,太守是畚斗,布政是叉袋口,都将是京里抖。”官僚机构千孔百创,正如万历首辅方从哲所说,国家机构已到了“职业尽失,上下解体”(18)的地步。士大夫们自幼接受崇尚名节的教育,眼看朝政的败坏,有人为虎作怅;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变成假道学;但也有一批修身养德之士,在浊浪翻滚的官场中,不愿同流合污,激流勇退。在这种背景中,很容易出现两种人,即隐士和狂人,这在明代形成一道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