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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中山国人文风貌刍议——赵凯

关于汉代中山国的人文风貌,史书记载不多,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条:一是《史记•货殖列传》:

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

一是《盐铁论•通有》:

荆、扬南有桂林之饶,内有江湖之利,左陵阳之金,右蜀汉之材,伐木而树谷,燔莱而播粟,火耕而水耨,地广而饶财;然民■窳偷生,好衣甘食,虽白屋草庐,歌讴鼓琴,日给月单,朝歌暮戚。赵、中山带大河,纂四通神衢,当天下之蹊,商贾错于路,诸侯交于道: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务本,田畴不修,男女矜饰,家无斗筲,鸣琴在室。是以楚、赵之民,均贫而寡富。宋、卫、韩、梁好本稼穑,编户齐民,无不家衍人给。故利在自惜,不在势居街衢;富在俭力趣时,不在岁司羽鸠也。  研究汉代区域文化特别是广义上的赵文化,这两条材料都是不可或缺的。研究汉代中山国文化,它们更加重要。这两条材料反映出,当时中山国的区域文化相当独特,与中原地区相比,呈现出迥然不同的风貌。但是这种描述,都属于定性分析。我们在利用它们研究中山国文化时,还应该尽可能地寻找一些事例,做定量分析。通过定量分析,判断史家的定性分析是否准确,是否客观,从而得出更接近历史事实的结论。

以下根据史书中记录的实例,对汉代中山国地区的男子群体、女子群体的行为特征、价值观念进行分析,希望能对这一地区的人文风貌研究有所发现,有所补充。

一、男子群体

被记录在汉代历史中的中山籍男子数量有限。除著名的李延年、李广利外,还有西汉时的田叔、刘子,东汉时的刘祐、张钧、刘子惠、祝恬。

1、田叔。《史记·田叔列传》记载:

田叔者,赵陉城人(《索隐》:陉音刑。按:县名也,属中山。)也。其先,齐田氏苗裔也。叔喜剑,学黄老术于乐巨公所。叔为人刻廉自喜,喜游诸公。赵人举之赵相赵午,午言之赵王张敖所,赵王以为郎中。数岁,切直廉平,赵王贤之,未及迁。……会事发觉,汉下诏捕赵王及群臣反者。于是赵午等皆自杀,唯贯高就系。是时汉下诏书:“赵有敢随王者罪三族。”唯孟舒、田叔等十余人赭衣自髡钳,称王家奴,随赵王敖至长安。贯高事明白,赵王敖得出,废为宣平侯,乃进言田叔等十余人。上尽召见,与语,汉廷臣毋能出其右者,上说,尽拜为郡守、诸侯相。叔为汉中守十余年。……

孝文帝既立,召田叔问之曰:“公知天下长者乎?”对曰:“臣何足以知之。”上曰:“公,长者也,宜知之。”

 ……后数岁,叔坐法失官。梁孝王使人杀故吴相袁盎,景帝召田叔案梁,具得其事,还报。景帝曰:“梁有之乎?”叔对曰:“死罪。有之。”上曰:“其事安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为也。”上曰:“何也?”曰:“今梁王不伏诛,是汉法不行也。如其伏法,而太后食不甘味,卧不安席,此忧在陛下也。”景帝大贤之,以为鲁相。

 ……太史公曰:孔子称曰“居是国必闻其政”,田叔之谓乎。义不忘贤,明主之美以救过。仁与余善,余故并论之。

2、刘子。《盐铁论》记载:

中山刘子推言王道,挢当世,反诸正,彬彬然弘博君子也。九江祝生奋史鱼之节,发愤懑,讥公卿,介然直而不挠,可谓不畏强圉矣。

3、刘祐。《后汉书》卷六七《党锢传·刘祐传》记载:

刘祐字伯祖,中山安国人也。……祐初察孝廉,补尚书侍郎,闲练故事,文札强辨,每有奏议,应对无滞,为僚类所归。……除任城令,兖州举为尤异,迁扬州刺史。是时会稽太守梁旻,大将军冀之从弟也。祐举奏其罪,旻坐征。复迁祐河东太守。时属县令长率多中官子弟,百姓患之。祐到,黜其权强,平理冤结,政为三河表。……再迁,延熹四年,拜尚书令,又出为河南尹,转司隶校尉。时权贵子弟罢州郡还入京师者,每至界首,辄改易舆服,隐匿财宝,威行朝廷。……三转大司农。时中常侍苏康、管霸用事于内,遂固天下良田美业,山林湖泽,民庶穷困,州郡累气祐移书所在,依科品没入之。桓帝大怒,论祐输左校。……后得赦出,复历三卿,辄以疾辞,乞骸骨归田里。诏拜中散大夫,遂杜门绝迹。

4、刘子惠。《后汉书》卷七四上《袁绍传》注引《英雄记》曰:

刘子惠,中山人。兖州刺史刘岱与其书,道“卓无道,天下所共攻,死在旦暮,不足为忧。但卓死之后,当复回师讨文节。拥强兵,何凶逆,宁可得置”。封书与馥,馥得此大惧,归咎子惠,欲斩之。别驾从事耿武等排閤伏子惠上,愿并见斩,得不死,作徒,被赭衣,埽除宫门外。

《后汉书》卷七四上《袁绍传》记载:

是时豪杰既多附绍,且感其家祸,人思为报,州郡蜂起,莫不以袁氏为名。韩馥见人情归绍,忌其得众,恐将图己,常遣从事守绍门,不听发兵。桥瑁乃诈作三公移书,传驿州郡,说董卓罪恶,天子危逼,企望义兵,以释国难。馥于是方听绍举兵。乃谋于众曰:“助袁氏乎?助董氏乎?”治中刘惠勃然曰:“兴兵为国,安问袁、董?” 馥意犹深疑于绍,每贬节军粮,欲使离散。

5、张钧。《后汉书》卷七八《宦者传》:

是时让、忠及夏恽、郭胜、孙璋、毕岚、栗嵩、段珪、高望、张恭、韩悝、宋典十二人,皆为中常侍,封侯贵宠,父兄子弟布列州郡,所在贪残,为人蠹害。黄巾既作,盗贼糜沸,郎中中山张钧上书曰:“窃惟张角所以能兴兵作乱,万人所以乐附之者,其源皆由十常侍多放父兄、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宜斩十常侍,县头南郊,以谢百姓,又遣使者布告天下,可不须师旅,而大寇自消。”天子以钧章示让等,皆免冠徒跣顿首,乞自致洛阳诏狱,并出家财以助军费。有诏皆冠履视事如故。帝怒钧曰:“此真狂子也。十常侍固当有一人善者不?”钧复重上,犹如前章,辄寝不报。诏使廷尉、侍御史考为张角道者,御史承让等旨,遂诬奏钧学黄巾道,收掠死狱中。

6、祝恬。《后汉书•黄琼传》:

(元嘉元年)桓帝欲褒崇大将军梁冀,使中朝二千石以上会议其礼。特进胡广、太常羊溥、司隶校尉祝恬、太中大夫边韶等,咸称冀之勋德,其制度赉赏,以宜比周公,锡之山川、土田、附庸。

《后汉书•桓帝纪》:

(桓帝延熹二年)光禄大夫中山祝恬为司徒。注:恬字伯休,卢奴人。

《续汉书·百官志》注引应劭曰:

若乃中山祝恬,践周、召之列,当轴处中,忘謇谔之节,惮首尾之讥,县囊捉撮,无能清澄,其与申屠须责邓通,王嘉封还诏书,邈矣乎。

士为秀民。官员行政风格,在某种程度上能反映出其所出地区的区域文化。以上六位中山籍官员,祝恬官至司徒,但也因为自保之道而受到时人的批评。田叔在赵王危在旦夕之际,敢于陪同赴罪;刘祐、张钧敢于以外戚、宦官作斗争;刘子惠敢于批评自己的上司,他们的身上都体现出公而忘私出浩然正气,因而都得以进入史家视野。《史记•货殖列传》以“民俗懁急”来描述中山国地区的民风。所谓“懁急”,意即性格较为急躁。根据以上的例子,“懁急”或许可以理解为,汉代的中山国人士往往具有性格耿直、敢言敢行的品质。

二、女子群体

汉代中山国地区的女性群体,也因其特殊的行为特征和价值观念而进入史家的视野。汉武帝后宫佳丽无数,而最受他宠爱的则是出自中山的李夫人。李夫人原本是一名乐女,兄李延年因擅长音律受到武帝器重,他向武帝推荐其妹,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武帝闻言召见,“实妙丽善舞”[ 《汉书·外戚传》。],于是得幸。李夫人不幸早卒,汉武帝非常伤感,“图画其形于甘泉宫”,时时观瞻寄思。据《汉书•外戚传》记载:

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为作诗曰:“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令乐府诸音家弦歌之。上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

《汉书•艺文志》有《李夫人及幸贵人歌诗》三篇,可惜失传。

汉武帝去世后,“大将军霍光缘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号曰孝武皇后。”[ 《汉书·外戚传》。]由此可见李夫人在汉武帝心目中地位之高,受宠之隆。

李夫人的人生际遇只是个案,但她的行迹又是中山国地区女性代表。刘劭《赵都赋》:

尔乃进中山名倡,襄国妖女,狄鞮妙音,邯郸才舞,六八骈罗,并奏迭举,体凌浮云,声哀激楚。

所谓“妖女”,就是美女。 [三国魏]曹植 《名都篇》:“名都多妖女, 京洛出少年。”[南朝梁]何逊《嘲刘谘议》诗:“妖女褰帷去,躞蹀初下牀。”可见中山国女子是以美貌闻名。《盐铁论•刺权》中文学描述当时“贵人之家”的奢糜生活,有“中山素女抚流徵于堂上,鸣鼓巴俞作于堂下”[ [汉]桓宽:《盐铁论》,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21页。]之语。“徵”为五声之一;“流徵”是音调名;所谓“抚流徵”当是指弹奏音乐。“素女”是传说中的古代神女,善于弦歌。《史记·孝武本纪》:“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爲二十五弦。”[汉]王褒《九怀·昭世》:“聞素女兮微歌,聽王后兮吹竽。”由此可见,“中山素女”容貌出众,同时又有舞乐方面的技能,可谓才貌兼备。

如果我们稍微放宽一下视野,还可以找到一些中山美女的个案。《战国策•中山策》记载,中山王的两位宠姬阴姬、江姬争夺王后之位,中山相司马憙为助阴姬而出使赵国:

见赵王曰:“臣闻:赵,天下善为音,佳丽人之所出也。今者,

臣来至境,入都邑,观人民谣俗,容貌颜色,殊无佳丽好美者。以臣

所行多矣,周流无所不同,未尝见人如中山阴姬者也。不知者,特以

为神力,言不能及也。其容貌颜色固已过绝人矣。若乃其眉目、准頞、

权衡、犀角、偃月,彼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赵王意移,大

悦曰:“吾愿请之,何如?”司马憙曰:“臣窃见其佳丽,口不能无

道尔。即欲请之,是非臣所敢议,愿王无泄也。”

在司马憙看来,赵国虽然是天下“佳丽人之所出”的地方,但是无人比得上中山阴姬。战国纵横之士的话语往往夸大其辞,但是还是可以感受到中山女比之赵女的优越感。

东汉末三国初,中山又出了一位美女。中山无极女子甄氏,先是嫁给袁绍的儿子袁熙,曹操攻破邺城后,甄氏被俘,转为曹丕的夫人,曹丕称帝后,甄氏被立为皇后。据《魏略》记载:

及邺城破,绍妻及后共坐皇堂上。文帝入绍舍,见绍妻及后,后怖,以头伏姑膝上,绍妻两手自搏。文帝谓曰:“刘夫人云何如此?令新妇举头。”姑乃捧后令仰,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太祖闻其意,遂为迎取。[ 《三国志·魏书·文昭甄皇后传》注引《魏略》。]

又《世说新语》记载:

太祖下邺,文帝先入袁尚府,有妇人被发垢面,垂涕立绍妻刘后,文帝问之,刘答“是熙妻”,顾揽发髻,以巾拭面,姿貌绝伦。既过,刘谓后“不忧死矣”。遂见纳,有宠。[ 《三国志·魏书·文昭甄皇后传》注引《世语》。]

甄氏正是由于“颜色非凡”、“姿貌绝伦”,才得有此际遇。

从中山王后阴姬到汉武帝皇后李夫人,再到魏文帝皇后甄氏,都是倾城倾国的绝色女子,也许是偶然现象,但是我觉得,她们的出现与中山固有的风俗文化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她们的个案,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历史时期中山女子的独特风貌。

三、余论

传世文献中对中山国风俗的记载,总体而言具有消极、贬抑的特点。

1、《吕氏春秋》:中山之俗,以晝為夜,以夜繼日,男女切倚,固無休息,康樂,歌謠好悲。其主弗知惡。此亡國之風也。

2、《盐铁论》:然民淫好末,侈靡而不务本,田畴不修,男女矜饰,家无斗筲,鸣琴在室。

3、《史记》没有给中山国立“世家”,而且说: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

4、古中山国亡国原因的历史记载,多有抵牾之处。

消极性记载的出现原因:(1)中山文化具有新异之处,在历史时期存在着与主流意识形态、主流价值观冲突之处。(2)历史记述过程中的厚此薄彼性选择。

结果:中山国文化的文献记载,与历史事实之间存在着出入之处。传世文献似乎没有能够客观的反映中山文化。

因应之道:(1)审慎、辩证地利用史料。(2)关注考古成果,“二重证据法”。

                         转自  定州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