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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柴

张瑞敏(河南)

   

小扁担,两头尖,

担柴跑到尖顶山。

下磨脚,上磨肩,

皮肉磨的红鲜鲜。

渴了喝沟水,

饿了黑馍

寒夜无被盖,

地下捏火圈。

担柴几十里,

受罪好几天。

          ——镇平民谣


伏牛山脉像是从秦岭向东南方向伸出的一只巨掌,一伸就伸了八百里,伸进了丹江河畔,伸进了南阳盆地。在那崇山峻岭的末端,却又突兀生出一座海拔一千六百五十米高的山峰——五垛山。该山五峰并出,气象万千,巍巍雄峙在豫西南广袤的大地上。


在五垛山的波峰浪谷中,西南方又隆起一座尖顶山,足足有一千二百米高,气势虽比不得五垛山,却也是逶迤嵯峨,自有一番神韵。那尖顶山又自成体系,身边横看成岭侧成峰,涌动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山头。在这些山头中,又以鹰爪垛最为高大。鹰爪垛前的一个小山包中,静静座落着一个不大的村庄,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们今天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说起。


这个村庄原叫磙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将其改名为拐沟。


大约在清朝雍正至乾隆年间,有一对张姓兄弟从严陵河上游的岸边移徙到这里,开发阡陌,垒石砌田,逐渐形成村居,已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


刚开始,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漫山遍野栗树林立,从无人居。不但人们的生活用柴无忧,反而还需要专门伐倒大片林木,以供开山造田之用。


随着人居的增加,砍伐日甚,林木开始逐渐向北部深山区退化,直到上个世纪初,尖顶山以前已很难见到成片的树木,鹰爪垛前只剩下黄被草和老白草覆盖的植被。特别是在遭受1958年全民大炼钢铁的沉重打击之后,这里更是岩石裸露,到处呈现出一片片白花花的麻骨石坡。


由此,人们吃饭所烧的柴禾就成了问题。同时,就地伐薪沿街叫卖,换一点买盐的小花钱也成了问题。


于是,人们就开始了进山挑柴的生涯。天长日久,竟也成了山里人的一项重要职业,并在实践中摸索出了不少经验,锻炼了他们的体魄、耐力和载荷能力。


在这里,一个称职的庄稼人必须会担柴,因为会种庄稼是农民的本份,种好庄稼可以解决一家老小吃的问题;会担柴,便又可解决一家人油盐酱醋的小花钱问题。


挑夫和种庄稼本来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也是两种不同的劳动类型,但在我的家乡,农民为生计所迫,竟把它们如此完美地结合起来,确实是一项重大的劳动创举!


首先是耐力。从拐沟到尖顶山单程约30华里,鸡叫三遍时起床,吃过饭启程,到达时也就是上午八、九点的样子,稍事休息就开始拾柴。


若挑梢子柴,就需攀树钩干柴枝,钩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捆柴捆,那柴捆需要用拘绳来捆,拘绳是用牛皮拧成的指头般粗细的绳子,一头有一个用柔木握成的椭圆形带尖的“锁拘”,将拘绳穿入锁拘用手拽牢,然后一只脚踏在柴捆上,猛踏一脚,再呲牙咧嘴地趁势用双手狠拽一下,如此反复多次,直到拽不动认为捆紧了为止。


两捆捆完,吸袋烟休息一下再插扁担,插扁担时先将一头插上,然后把插好的一头举到头顶,用扁担的另一头对准地上柴捆预留好的扁担眼稳、准、狠地插进去,然后再把挑子挑起来,在肩上试一试平衡与否,深浅与否。若不合适,就把浅了或不平衡有点扭的一头对准大树撞上一撞,直至满意为止。


这时,就可以把柴挑放到事先看好的两个大石头上,蹲下来吃干粮。干粮一般都是红薯面在生铁锅上贴的耳巴子,巴掌一样大小,上面印着四条清晰的女人手指头印子。啃起来又硬又涩,咬一口一道白碴子,扑簌簌掉下来的渣渣落在厚厚的槲叶上刷刷地响。当噎得实在咽不下去的时候,就在身边汩汩流动的山泉中掬几捧水喝。水足饭饱之后,也就到了下午一点左右的时间了,再合合适适吸两袋兰花烟,就可以担上挑子回家了。


若是挑槲叶柴,则操作规程就有所不同。到达目的地之后,要先选好槲叶落得多的沟洼之地,先用竹子编成的笆子撸叶子。撸叶子要从山上往下撸,随着撸的叶子越来越多,就变成了赶,人站在没腰深的槲叶堆中,手脚并用,人随叶子向下走,直赶得翻江倒海,直赶得乌烟瘴气,赶到谷底也是一座小丘一样蓬蓬的柴堆了。


这时开始摺掐子,一掐子是人两臂张开所能掐住的最大数量的树叶。为了保证柴捆子的牢固,在摺掐子时一般隔一段都要把一些细树枝摺到里边,起到相当于浇筑水泥时加上钢筋的作用。


一般一捆柴需要三平掐一竖掐。三平掐即三掐平放堆叠,一竖掐则竖摞在三平掐上,此时堆垒起的柴掐有一人那么高,完全靠人猛地爬在柴掐上两臂使劲往下压,直到用脚踩住拘绳把柴捆勒到极限时,才把拘绳在锁拘的尖头上挽一个结固定下来。


此时的柴捆下宽上尖,像一个等腰三角形,有棱有角,然后再用葛藤把每个柴捆的两端也轻轻地束起来,柴捆才算最终捆好。这是会担柴人的手艺,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将无数片槲叶能捆成这么个样子。


但这种柴捆插扁担时却比插梢子柴时要难得多。首先,槲叶柔软,经不得扁担的研磨。捆柴捆时上边竖叠的一掐决不仅仅是为了柴捆的好看,而主要是竖叠的叶片被扁担尖穿透时可以有更大的摩擦力和紧握力,从而能保证柴挑子能够经得起数小时的研磨,顺利挑到家。


为了更加稳妥,人们往往在扁担插好后往扁担眼里灌一捧沙子,再往里边浇泡尿(若身边有水,可改为灌水),以更增加扁担眼的牢固度。直到这时,挑槲叶柴的人们才能像挑梢子柴的人一样,蹲下来啃那咬一口掉渣、同时也有四个女人手指头印子的铁锅耳巴子。


回来的30里山路就难多了,应该说,那才叫真正意义的担柴。若把尖顶山主峰比作是一座巍峨壮观的城楼的话,那么,它伸向东侧的刘拉坡和西侧的八里坡则像两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抑或是两堵厚实的墙壁,严严实实地堵住了人们的进山之路。


八里坡,顾名思义,就知道走一趟是八里的路程。刘拉坡却是因坡下的刘姓村庄得名。但情形和八里坡一模一样,弯弯的山道在墙壁一般的山坡上迂回盘旋,直至达到峰顶,这是第一关。


第二关是虎脐坡。人们既然把山用老虎的外生殖器来命名,足可见其陡峭难登。刘拉坡虽高却是迂回盘旋而上,虎脐坡虽不及其高,但道路却是直线上行,有石的路段靠先人在石壁上凿出的一个个脚窝行进,无石的路段则表面有一层粗糙的沙砾,脚放在上面一步一滑,极难行走,是担柴汉们最熬煎的一段路程。


第三关是上去虎脐坡之后,又继续上一段很长的路径叫猴上天和阎王幖,关于阎王幖,我现在还是省去一些笔墨了罢,非我词穷,只要听一听这吓人的的名字就知道其艰辛难行的程度了。


过了阎王幖至鹰爪垛,一路15里的下坡路,虽然蹲(cún)腿,但毕竟好受多了。经过以上三道重要的关隘,一担柴才算挑到家了。


是入灶烧火做饭,还是次日再挑到街上去卖,就全看近日家中有没有买盐的钱了。此时已是落霞满天,家家冒起了袅袅的炊烟,伴随着踟蹰归来的牛铃铛声,蹲在磨道旁吸着旱烟袋,专让小孩子们在背上捶打的担柴汉,正思谋着明日在集上如何能卖个好价钱。


现在再来说一说技巧和承载能力问题。


前面我所说的摺掐撸柴插扁担应该算是一部分技巧了,但担柴最主要的技巧则在“担”上。由于肩上长达数小时处于重压之下,所以如何能够被压得持久,在持久中尽量能获得一丝轻松就显得至关重要。首先是工具要好,担柴的唯一工具是扁担,扁担要桑木的,桑木绵软、弹性好,扁担还要中宽头尖,两头微翘,中间宽扁的部分被汗水浸润得油光发亮,就像鲁达的浑铁禅杖一样,使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然后在担的时候要尽量保护肩膀这个挑担的“本钱”,换肩的时候不要生拉硬扯,要在柴捆闪起来的刹那间,双手将扁担轻轻一托,就换过肩来,这样就既不费力又不伤肩。再就是要尽量坚持少换肩,不到压得迫不待已时决不换肩,这一则是为了保护“本钱”,二是当走到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道路仅能单人通过时,肩膀就是压得再难受也不能换肩,因为一换肩就会把人撞向崖底,实在是太危险。单肩长距离行走既需要毅力,也需要锻炼,一般只要常挑柴的人都有这手功夫。


再就是一旦道路稍为平缓,就需甩开大步,一手扶住扁担,一手在下边很有规律且很潇洒地甩将起来,此时的担子会随着人的步履吱吱呀呀地忽闪起来,两腿恰在担子闪起来的当儿向前迈动,人就显得十分轻松了起来。若一行十几人都这样忽闪着走来,对一个旁观者来说,此时绝不亚于在欣赏一段非常优雅的挑担舞蹈,那劳动之美确实令人赏心悦目。


最后,再说说承载能力问题。


承载能力说直白一点就是担多少的问题。只要全面掌握了上述那些技术要领以后,能够挑得多就由个人的体能素质来决定了。像前文我所说的金福叔就能挑到一百七八十斤。一般来说,挑一百五、六十斤就算大气力了,少的也有一百二、三十斤,挑到百十斤以下基本都是初学的半壮小伙子。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村里有个外号叫“老犟筋”的,短小精瘦的身材,曾经创下了一个月有28天扁担没离开肩膀的记录。每逢单日进山挑柴,双日又到街上叫卖,用卖柴得来的钱再换得玉米等杂粮回来供一家人吃喝。上虎脐坡时,担子压得两个眼珠子像要突出来一样鲜红,但仍一声不吭,咬着牙坚持上到山顶,可见此人的功夫是何等了得!这种耐力同驴骡有何区别?!


就这样说着说着,我的先辈们已经周而复始,默默无闻地担了几十年的柴。转眼到了1968年,我已17岁初中毕业了。当时正值人民公社集体化时期,文化大革命对一个山区小村来说可有可无,但人民生活正处在极端贫困低下的水平,上边把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光秃秃的,唯有担柴才能解决一家人的经济问题。如果说以前我看大人们担柴像驴娃看老驴拽磨、牛犊看犍牛耕地的话,那么现在“拽磨”和“耕地”的问题就十分鲜活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母亲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其最优秀的一个特点就是爱“羡慕”。羡慕那些家里有担柴功夫人的人家,看着别人家晚上担回来一挑牛腰般粗细的槲叶柴,心里便有些不甘,于是便把目光转向了她的并不十分强壮的儿子。


那时的我虽然个头已长到一米七○,但却像根细竹杆一般弱不禁风,一把粗的腰上边是一根根历历可数的肋骨。其实也怨不得她的残酷,在我们那里每个母亲都是这么做的,男孩中有的甚至比我还早就已经进山了。


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必这么早进山的,因为父亲是一个公社里的国家干部,每月领着为数不多但很固定的工资,使我家比别人多了一条可靠的经济来源。第二是母亲有一台缝纫机,这可是全大队唯一的一台缝纫机。本村的做一件衣服,别人就把自己劳动一天的十分工分记在母亲名下,外村的做一件衣服只能交现钱,虽然母亲把钱收的比街上的缝纫店要低得多,但这也是一条比较牢靠的经济来源。


至于烧柴问题,其实并不难。一是父亲有时回来会掏钱买一点,二是母亲经常督促我到附近山坡上去拾柴,三是身居二龙深山区的外祖父会隔三差五送来一担,因为他知道他的闺女一个人在家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很不容易。


每当外祖父送柴来的时候,我们母子心情就特别高兴,母亲总要到厨房切一碗红薯面馍片,撒上一点盐,然后再把烧得滚烫的开水用勺子浇在那馍片上,再从筷笼里抽出一支竹筷,在所剩无几的香油瓶子里蘸一下,迅速提出淋在碗里,那香油滴就迅速变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黄圈圈漂浮在热气腾腾的水面上,立马就有一股沁人心肺的香气飘在了空中。


我除了能每次站在锅台边张嘴噱去母亲伸过来的香油筷子头,还能吃到母亲刻意留在锅底的几块馍片,那种在舌头上久久挥之不去的咸香味儿,至今还使人难以忘怀。


终于有一天,母亲做出决定,让我随叔父一同到尖顶山担槲叶柴。头天晚上借好了扁担拘绳,鸡叫三遍就起来专门为我做了一锅大米饭,然后就开始喊我起床。当我懵懵懂懂揉着眼起来时,只见月光如洗,一片清凉世界,看着灶门里的火光红通通地照耀在母亲若有所思的脸上,犹如一尊圣母的雕像,我的心立即升起一股暖暖的感觉。


怎奈刚刚起床,胃里并没有接纳食物的任何准备,只吃了一碗就再也吃不下去,尽管母亲和叔父一再劝我多吃一点,不然饿的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但我确实无心再吃,叔父只好很遗憾地带我上路。一路上踏着清冷的月光,父子踟蹰而行,并不多话。当路过喇叭沟、黄龙庙岈时,听着远处缥缈的村落里传来的一声声鸡啼,心里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悲怆:不为生活所迫,何来如此夜行人!


翻过鹰爪垛,道路渐渐开始清晰了起来,此时东方浓厚的云层下,开始出现了一丝亮色,我很自然地便联想起小学语文老师讲的“东方渐渐露出了一丝鱼肚白色”,果不其然!待到阎王幖,已是飞光流彩,旭日在远处的山顶上渐渐露出了半个脸庞。阳光照射在挂满露珠的枯草上,一片晶莹剔透,倒也十分好看,轻捷的叫天子在半空中欢快地翀翔,郁闷的心情逐渐也随着这明媚的日光开朗了起来。


到达尖顶山前的一片柞树林里,叔父便开始用竹笆子向山下赶槲树叶子,并要我依样去做。后来又看我笨手笨脚,就吩咐我专在地上拣干树枝子,以便捆柴捆做“钢筋”用。父子们经过好一阵子折腾,叔父便开始捆柴,他的劳动量正好从赶槲树叶子时起加大了一倍。他特意给我捆了细细的两捆,插好扁担放在我肩上试试,并反复交代担柴的要领后,就蹲下来吃干粮。这时从树林的缝隙里能看到山下散居人家升起蓝蓝的炊烟,伴随着那偶尔传来的一声声驴叫,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里发出的天籁之音。


开始上路了,叔父专门让我走在前边,遇到石坎子了,便教我怎样转身,如何换肩。


走不多远,由于稚嫩的肩膀受不了那沉重的压迫,便不停地来回换肩,槲叶捆子慢慢就变得松懈了下来,扁担尖早已把树叶磨了个大洞,走着走着,叔父喊叫不及,我的挑子一头忽然翻了个过儿,原本平卧在扁担两头像蜻蜓翅膀一样舒展的柴捆,就变成了一头耷拉下来的滑稽模样。


走是走不成了,叔父让我站在原地等着,他急忙超到前头放好自己的柴担,再回来从我挑子里拔出扁担,用手伸进那个洞里试了试,呲着牙又紧了紧拘绳,便让我从小河沟里捧湿沙往里灌。看看灌得差不多了,就又重插扁担,插好后又担在自己肩上试试,才又放在我的肩头,并反复叮嘱:扁担眼已经松了,挑时可一定要小心,再翻一次可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我喏喏连声,又开始前行。好不容易捱到虎脐坡下,照例叔父帮我用棉裤做好一个“驴扎脖”,大冬天只脱得剩下一条裤子,还让我把它挽到膝盖以上,说是上到半路腿上出汗,裤子容易绞到膝盖上绊住走不动。


这一下子可真让我领略了虎脐坡的厉害,头上的汗水不住地向下滴嗒,那汗珠在滚过眼帘时,被幻化成铜钱般大小莹莹地飘下。再到后来干脆就顺着眼角流进眼里,蜇得两眼涩涩地睁不开,流到嘴里,那股苦咸令人难以下嚥。双腿不停地抖动着,每向上迈一步真比登天还难,被扁担压得像弓一样的脊梁上微微地冒着白烟,深埋在胸前的脑袋上,双眼只能看到前一个人的脚后跟颤颤地前移。


此时的状况已不是自己主动地在挑这一担柴,而像是在万劫不复的地狱里,牛头马面给我强行戴上沉重的枷锁镣铐,鞭打着前世所犯下的罪恶,叱骂着今生轮回的孽缘,而我只能咬着牙捱着这难捱的时光,经受着这受刑般的磨难。刚上山时的那股悲怆又涌上了心头,只觉得鼻子一酸喉头发紧,一股热辣辣的激流冲入了眼眶,顿时我的双眼亮晶晶的一片朦胧,分不清是在地狱还是在人间。


及至山垭,呜呜作响的古楝树下,冷风嗖嗖,寒彻骨髓,刚才还温热湿润的汗水立马像盔甲一样紧紧地箍在身上。急忙穿上棉裤,蹲下休息时,两腿仍踏踏地颤个不停。叔父在重新整治了我的挑子之后又向猴上天进发。


这猴上天实际是一道望不到顶的山坡,两边如削的峭壁深谷令人头晕目眩,一条蚰蜒小路顺着刀棱般的山脊盘亘而上。一般人经过虎脐坡的一番跋涉,已是体力消耗过半,再上此山自然是力不从心,视为畏途。


此时的我事实上已经筋疲力尽,哪还有什么气力挑着担子越过此山?所以除了步履蹒跚,踉跄相随之外,就是不停地换肩。有经验的人换肩很轻,而我由于力竭,换肩时就生拉硬扯,任由扁担在肩上拧来拧去,很快肩部中央的锁头骨便肿胀了起来,扁担只要一挨到它便钻心般的疼痛,两肩的肉也像被手拧住般绞疼,我深知失去肩膀这个担柴的最大本钱,以后的路程将更加举步维艰,但为之奈何?


终于,两捆槲叶捆子再也经不住我这样反复折腾,又一次翻转了下来,这一次翻得更加彻底,是整个挑担完完全全地翻了个个儿。叔父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禁不住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地厉声说:“你咋恁笨哩,连担柴这样的下力活都干不好,这辈子你还能干个啥?!”


一下子羞愧心、自尊心、屈辱心、难心,全部被搅在了一起,羞愧得我无地自容,恨不得立马把这两捆倒霉的槲树叶子一脚踢下山崖去,而且看着它滚得越远越好,诅咒它散得越开越好!不这样不足以解我的心头之恨,不这样就无法抵消我一天来为了它吃苦流汗、受尽煎熬,到最后却落得颜面扫尽!


叔父见我痴痴地站在那里发呆,知道刚才的话说重了,急忙快走几步在石坎上放好自己的挑子,旋即回到我的身边柔声道:“你妈也真是——不缺烧(柴),不缺花(钱),叫你来受这罪干啥哩?!”一句话点到我的麻骨上,我真想大放悲声,号啕连连,让那些正在攀登上天的猕猴们,让在旌旗上冷冷眺望的阎罗判官们都听见,我张瑞敏小小年纪就遭此磨难,在这里悲天怆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鹰爪垛西侧的三道凹里,有一眼甘泉,当地的好心人在泉眼处用石块砌就一个小坑,并在一旁放了一个缺口的粗瓷碗。当我像个打残了的伤兵艰难地挪到这里时,立即就像一摊泥似的瘫倒在地上。袋子里还有最后一个锅耳巴子,拿着馍趴在泉边真是又饥又渴,心慌如麻。


掬几捧水喝,止不住饿,啃口干馍又口干难咽,情急之下,索性把锅耳巴子泡在泉中,先掬水喝,稍待片刻再从泉中捞出那馍,连汤带水哧哧溜溜地大吸大嚼起来,哎呀,那个滋味呀,真真胜过神仙享用的玉液琼浆!这大概是我一生吃过的最令人难以释怀的“美味佳肴”了。时隔四十年,每每想起当时的一幕,仍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吃饱喝足之后,懒懒地斜靠在布满干枯青苔的石板上,任由思绪的翅膀自由飞翔。渐渐地,在余晖缥缈的夕阳深处走来了一个人影,到近一看竟是母亲安排来接我的金来。


金来比我年长七岁,粗壮的身材,胸口长着一撮厚厚的汗毛,正是担柴的一把好身手。看到他如同在茫茫戈壁上遇见了救星,黑暗之中见到了光明,精神立即为之一振。他担起我那早被蹂躏得圆头莫合三的柴挑,如同儿戏一般,并且还不明就里地说,这一挑最多有八十斤,还不够我平时挑担的一头重呢!


我瘸着腿跟在他身后不禁悲上心来,我历尽九千九百九十九劫,担回来的全部希望竟然只有区区八十斤?这八十斤竟让我挑得如此艰辛倍尝,轰轰烈烈?一日之中我如履十八层地狱般亲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考验,那彻心的痛苦是何等的刻骨铭心,惊心动魄!这与那殷红的大米、带指印的锅耳巴以及兴师动众三个人一天的付出相比,无论如何是得不偿失的,因为这八十斤槲叶子在当时充其量也不过价值一块多钱,至于吗?!


但至少母亲是满意的,她也可以像别的人家一样,将两捆柴码在灶前的柴禾窝里,很惬意地一把一把拽着塞向那熊熊燃烧的灶膛。


但是她却忽略了一点,那就是一个17岁少年的身心感受,以及他那血与泪的挣扎。后来,这样的柴我又担了几次,每次照例都是金来接到鹰爪垛,再后来,我又随人翻过刘拉坡到五十里开外的菊花场扛过竹杆……


此后,我决计不能再在这山里呆下去了,出逃的原因除了想摆脱终生担柴的命运外,还有那永远也吃不尽的吃了烧心的红薯。喇叭沟有个韩凤亭在新疆塔城的农场里开拖拉机,听说那里非常遥远,苏联还准备在那里入侵打仗,但是我不怕,我决心要到塔城找凤亭去。


但是,我的决心并没有实现。是我的文艺天赋帮了我的大忙。一个突然出现的机遇让我成了一名文艺工作者,并由此迈出了山村,走向了工厂,走向了行政管理机构,走向了司法审判机关,走向了我自己人生的大舞台。


别了,尖顶山!别了,那令人胆寒的鹰爪垛——阎王幖——猴上天——虎脐坡——刘拉坡!用一位领袖的话说,别了,司徒雷登!

 

 

            2007年2月  于涅阳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