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读《红楼梦》时，常常产生这样的感慨：为什么宝玉和黛玉又在闹别扭？

宝玉和黛玉独处的时间之中，十停倒有八停两人在闹别扭，剩下两停是刚和好。

为什么明明木石前盟、姻缘前定，一个是倾国倾城貌，一个是多愁多病身，却总是春怒秋悲、口角不断？

是黛玉心眼小、情商低，不懂人情世故？

黛玉虽然孤傲自许、目下无尘，但她在贾府寄人篱下，也是从进门第一日起就“自矜自重，小心戒备”。

刚进贾府，被贾母问读什么书时，黛玉答：只刚念了《四书》。

听到贾母对女孩子们读书不大热心——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之后，宝玉再问黛玉都什么书，黛玉的回答立即变成了：“不曾读，些须认得几个字。”

可见，黛玉情商并不低，人情世故也颇通，只要她愿意，绝对可以照顾周全。

02

那是因为宝玉不懂人心？

好像也实在不能再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宝玉了。

宝玉已经将女子“奉上神龛”。在他眼中，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日月山川灵秀之气只钟情于女儿，须眉男子只是渣滓浊沫。

且不说对黛玉、宝钗几个，他对丫鬟都体贴入微。

下雨了，他只顾着担心龄官身子禁不住，却忘了自己早成了落汤鸡；

见了丫鬟们爱吃的东西，也要撒谎说自己晚上要吃，让人把豆腐皮包子、酥酪留给晴雯、袭人；

平儿被凤姐打后委屈至极，在怡红院中，宝玉瞻前马后、服侍平儿洗脸补妆。

平儿看见宝玉如此体贴入微，心中也暗暗佩服，“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宝玉对待一般女子都“昵而敬之，恐拂其意”，对待黛玉更是十二分得上心。

可为什么，越是上心，越是伤心；越是求全，越引来责备？

其实，答案已经埋在《红楼梦》第五回里：

“宝玉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关键就是十二个字：亲密则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越是亲密，越是对彼此要求苛刻，越是容易在相处中产生矛盾。

03

这一点，在宝、黛两人的相处中时时可见。

第二十九回，宝玉和黛玉因为张道士说亲和史湘云金麒麟之事闹别扭。

明明不是大事，且两个人都是一心一意对待对方。但越是重视感情，越是彼此试探，反而生出许多口角。

“宝玉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

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

两人本意都是为对方好，但“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

在这里，脂砚斋评说：此可为古今天下亲密当头喝。

04

的确，这并不是宝玉、黛玉特有的毛病，直到今天，我们对待亲人爱人，反倒没有对待陌生人那样耐心。

原因之一，是期望值不同。

你可以接受领导劈头盖脸的批评，但受不了父母的几句唠叨，你可以接受同事无法体谅你的难处，却受不了爱人不在你需要时出现。

我们对待外人，总能宽容，而对待家人，内心深处有“你应该如何”的想法。

期待越大，越容易失望。

比如宝玉和黛玉，都认为对方应该了解自己内心的想法，相反，他们对于外人都没有这种要求。

这在很多伴侣身上都能看到。说起来，还是《围城》里方鸿渐说得实在。

“你要我留在旅馆里陪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么心思！”

再一个原因，是对待不同人会得到不同反馈。

你不敢对领导同事恶语相向，不敢挑衅陌生人，本质上是因为你知道，对方不会容忍——坏行为，会受到惩罚。

同样，你愿意去花心思讨好老板，也是因为你认为自己的好行为，能得到奖赏。

但在亲密关系和家庭关系中，坏很少被直接惩罚，好也未必得到及时嘉奖。

好的一面会被高期望所掩盖，坏的一面则被亲情和爱情所容忍，更多时候，大家都在按照既有模式生活，没有正负“反馈”，就难以有相应行为。

于是，对陌生人微笑，与家人争吵；对外人和风细雨，对亲人风雪雷电。

但想想，这大概是我们每个人的悲哀吧。我们总是把耐心体谅留给不大相干的陌生人，却把最糟的一面留给了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