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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香里上终南

南山律宗,近代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非弘一大师莫属,临终墓志铭“悲欣交集”恰恰是我19岁初读弘一大师传记的感受,泪流不止却不伤心,内心涌动难言喻。在大师生活质朴的日记中,没有神奇,甚至经常遗憾只懂持戒却对实修茫然,仅仅简约再简约地护持戒律,几近严苛。幸运地,传记收尾以大师火化后的七彩舍利告终,似乎是给悲欣交集做了最佳注脚。对佛教徒而言,舍利是无可取代的证据,律宗持戒的威力,也有了具体的实证依据。

山间闲游,偶遇任继愈先生的《魏晋南北朝佛教经学》,将佛教进入中国后,受儒家思想底藴改造,形成了自己独有的佛教面貌。难怪大理王朝送入长安游学的留学生们,将白族信仰彻底融合成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特立体系,这本书解答了我多年前在大理游逛庙宇的疑问。

由于杨锦麟先生邀约与李多钰女士推荐,大年初四,如梦似幻地在漫山飞雪里,上秦岭终南山拜访律宗祖庭净业寺。才入山便闻腊梅冷香,凛冽扑鼻,沿途黄玉玲珑垂挂满枝,阵阵幽香,叫人无思无想如坠入迷雾。

净业寺净业寺

我们很幸运地搭上缆车,攀爬75度陡坡,直线上山观赏雪景,庆幸耳顺之年老骨头得享厚遇,跟着货物车,人货两便,在清冷的雪景里,嗅闻一路攀升的奇香。这趟路程,让人遥想魏晋南北朝以降,佛法从西域或云南进入长安(西安),几经兴盛与衰亡,从西晋释道安的般若学乃至唐释道宣开创南山律宗,秦岭终南山一带,喂养了历代儒释道宗师,奇人与怪兽的故事不胜枚举。用儒学诠释印度佛学,形成中国式佛教理论基础与修行方式,甚至有时又注入了道家养生的便利而佛道难分,佛家僧人用道家医药学,随处可见。

我在二十岁学中医时期,来自上海的师父同时也讲佛经,却用的是道家养生观来做比较,尤其是涉及哲学观念部分,同时亦将儒学与道学的交缠与扞格,做了有趣分析,最主要的,即在于辩论与实修彼此的论证。若非实际进入浩瀚经典的领域,窥伺历代修士们留下的经验记录,其实,哲学也仅止于数学的演算阶段。

据说秦岭蜿蜒,终南山乃阴阳交会的龙脉,奇禽异兽多,而野生药草如何首乌、艾草、黄芪、白芷、芍药、黄精、沙蔘、地榆、桑寄生、石楠、牡丹、大黄、麦门冬、王不留行、百合、桔梗、地黄等达千百种,是药王道士孙思邈著述《千金方》的源头,详细记载了采集时间、地点与部位和制作方式及储存时间。

终南山自古为道教发源地,又为佛教传入关内必经路径,历朝历代往来进出无数闭关修行之人,至今仍茅棚林立,留下了许多传说故事。灵鹫、金雕、孔雀、大蟒、灵蛇、乌鸦、喜鹊以及各种鸡犬密布,再加上外来放生的物种,人兽长期山林相处后建立的感情,犹比人与人之间纯粹而忠诚,制造出代代相传的经典历史佳话。

曾为唐太宗御医的陕西人孙思邈曾说:“老君言:‘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寻此二途,阴阳报施岂诬也哉。’”动植物与人同等重要,敬意对治疗效果亦会产生影响。自幼体弱多病,十八岁立志学医,孙思邈毕生重视医德远胜医术,认为无论动植物众生平等,谆谆告诫医者与病人,以德治疗,较之药物更有疗效。

秦岭是长江与黄河流域的分水岭,位于关中以南,故又名南山。南山宗初祖曾两度参与玄奘长安译场的唐高僧道宣(西元596-667年,唐懿宗特谥号澄照),十岁出家,二十岁于智首律师受戒,三十岁以前云游四方寻访律仪,后开创四分律宗(戒法戒体戒行戒相),结庐秦岭中段的陕西终南山,居净业寺,创设佛教戒坛,制订受戒仪式,因而称为南山律宗。佛教戒定慧三学中以戒为首,佛陀入涅槃前,亦曾明言以戒为师则如佛住世无有分别。

道宣道宣

四分律Dharmagupta Vinaya法藏部,梵文音译为昙无德律,是印度上座部传下的戒律,初分为比丘戒,二分为比丘尼戒,三分为安居自恣,第四分为房舍等杂法。举凡食衣住行甚至治病用药等,都有详尽的约束与法度。四分律虽有法体行相等四戒,道宣受到唯识宗影响,而以心识戒体为根据,将佛说教法分小乘人行、小菩萨行、大菩萨行等性空、相空与唯识圆三教,而专注宣说唯识圆教,以大乘三聚净戒为律学归宿,生平“三衣皆紵,一食唯菽,行则杖策,坐不倚床”因精持戒律,不仅仅将南山律宗弘扬遍及中国,其盛名亦远传至西域。

终南山中多虎,据说被人骨梗住的老虎曾求救于孙思邈,获救报恩的老虎从此护佑左右成侍者。泉州广钦老和尚别号伏虎师,闭关清源山山洞时,遇虎皈依成护法。律宗初祖道宣律师在净业寺闭关期间,也传出了许多人兽互助的神妙佳话。

自西元七世纪隋朝末年建立的净业寺,坐北朝南,位于终南山北麓的凤凰山,距离西安市35公里,为唐道宣律师弘扬律宗的道场而达鼎盛,再传弟子鉴真将律宗传至日本,而成为日本律宗的始祖。净业寺经唐朝、明朝与清朝多次修葺又荒废,道光年间寺况略佳,东山谷有茅棚68间,至今仍有常住僧人闭关清修。近年来经过十方捐赠,净业寺再度扩建,而有天王殿、大雄宝殿、祖师殿、药师殿、禅堂、客堂、僧寮、五观堂与厨房,方丈也有了私人的书房与画室,观群山雾岚而书写经典成日常。

我在山中数日,晨起饮茶,午前过堂(寺庙称用膳为过堂),下午再饮煮茶,傍晚迎着落日霞光上山,继续泡茶吃茶食闻梅香,仿若过上了古之隐士的惬意生活。过年期间,偶有游客与访客,一起过堂,知客僧妙语如珠,介绍净业寺前身白泉寺的甘露泉,与白居易的衣冠冢终南古墓。由于山势陡峭,参访不易,加上腹地并不开阔,无法容纳过多外地游人,若非遇上重大庆典,平时静悄悄,只有打禅静坐的僧人,各自在自己的禅房里静修,既不讲经说法,亦不送往迎来。

律宗仪轨繁复而严苛,想要将戒律完全复原,相当困难。然而终南山似乎真是中国地形上的龙脉,无论山里住的何人何物,善恶不论,总能传出佳话。医药与道学,便在此山中,儒释道杂学,于焉而就,想来道士孙思邈与佛家释道宣,同朝同代在唐太宗之朝相遇,亦能相濡以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