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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锦麟:我要读书,不当厂长

“山里的鸭子没有腿”

网易艺术:杨老师您好,您曾经说过您“初中还没读完,就被光荣地 ‘发配’到闽西地区的古田县”?

杨锦麟:不能说“发配”,因为那是一个时代的“宿命”安排。那应该是1968年12月的二十几号,在圣诞节之前,毛泽东的生日前后,有一个最高指示。那时候滞留在大陆没书读的大概有两千多万人吧——原来是四月份要出发,后来一直拖到九月份。那时我记忆比较深刻,那时候快过生日。我们这些人,初中只读了一年,扣掉寒暑假,扣掉六一儿童节,真正的读书大概8个月。跟我同龄的——当然不能叫“比”了,习近平、张春贤这些党和国家领导人里面有很多像我们这种学历的。所以我一直强调我们的教育是不完整的,我们的文化准备是残缺的,就是这个道理。

父亲那时候还在受劳动改造,没有资格来送行,是妈妈送我到火车站。应该是下午两点多吧,火车出发之前跟妈妈相约不能哭,妈妈哭得满脸都是泪,我还装着。但是听说——我自己忘了这一段——带队干部说我一过厦门海堤的时候,直接就掉泪了。毕竟是去一个未知的地方,毕竟是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一晚上的火车到了——应该是一路“吭吭哧哧”地到了,匆忙地就分配到不同的住宿的地方,匆忙地打地铺睡了一觉。第二天。天麻麻亮,就用那个解放牌大卡车一车一车地往山里面拉。大概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

到了目的地已是入夜,暮色降临。到了公社,不同的生产队就把我们领走了。我们那个生产队离公社比较近,但是要过一个小桥。到了以后就放下了行李,然后生产队队长就杀了几头鸭子请我们吃饭。后来我们在酒席上就发现,山里的鸭子都是没腿的,找不到鸭腿,就感到纳闷。哇,感到稀奇,怎么这里的鸭子都没有腿。吃完饭就送我们到老乡家,这时候发现队长拎了一串鸭腿回去。贫下中农的第一次再教育就是,原来鸭腿是有的,只是我们没有吃着而已。

完了以后住在老乡的宿舍发现有很多老鼠洞,为贫下中农做好事,把老鼠洞堵起来。房东大嫂一脸的怒气,她那时候怀孕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客家人的风俗,家里面有孕妇,是不能够堵老鼠洞,堵老鼠洞她们会难产。他有这个风俗,天晓得,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然后呢钉蚊帐,钉钉子。又不高兴,又听不懂,钉钉子是把男孩钉成女孩。所以很忐忑那几个月,住在那很紧张。她老公又是个猎人,我们当地很有名的鸟铳,打野猪,打山鸡。我们想糟糕了,男孩如果变成女孩了怎么办?她如果生不出来怎么办?那天要临盆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逃哇,不敢住在家里面。还好,生了一个男孩,顺产。哇,对我们好得不得了,很感激。把我们两个人叫去,煮了一大锅我们叫鸡汤糯米,酿粄,鸡汤酿粄就是客家人用鸡汤煮的糯米团。那是坐月子吃的,听说是很好的。不敢吃,怕有人在里面下咒,后来把我们另外一个社员拉来吃。大快朵颐,他吃得比我们多。大概是刚开始,后来四十多年以后我回去过,回去拍我们那个组。我们住的那个房子变得非常的破旧,我原来安了床铺的位置还开了一扇门,可能搭了一个阳台,感慨万千。

“一个礼拜读完高尔基的所有书”

网易艺术:那在当时的那种状况下,您是怎么学习读书的呢?

杨锦麟:我们的学习、读书不像你们这样有系统。下乡之前我们几个人跑到学校的图书馆,越过天花板,偷了一麻袋的书出来。然后在昏暗的灯光下分几堆,一人带一堆走。我带的那堆书里面有《青年时期马克思》,有《毛泽东的青年时代》,还有《牛虻》等等。我们就是靠那种书,不断地翻,不断地交换。当时基本上没有书可读,所以基本上是流传。每个知青点上,今天来了一本《红与黑》,明天来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所以每次看那本书,就是要跟这本书举行告别仪式,这本书再也回不到你身边。我们很多书,普希金的、果戈里的、契科夫的、托尔斯泰的、司汤达的、巴尔扎克的、莎士比亚的,都是这么读的,所以是支离破碎的。

我记得1973的一个寒暑假,在下面水产学院,我有一个同学在那里当图书馆管理员的暑期工。我用了一个礼拜把高尔基的所有书看了一遍。囫囵吞枣,一个礼拜全部看完。那个时候外国文学只有高尔基。后来到了七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有一些内部的出版的前苏联的小说、《第三帝国兴亡史》之类的、汤恩比的历史这些,手抄本《少女的心》、《塔里的女人》、《无头骑士》。

网易艺术:《少女的心》都有?

杨锦麟:对,《少女的心》。

网易艺术:“非法”途径找来的吧?

杨锦麟:那肯定“非法”,手抄本。然后那时候因为我在大队小学代课,我想我能面对一个陌生人侃侃而谈,就是跟那个时候有关。后来就有人举报我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就把我发配回去。那段历史挺好,那时候读书就是这么读的。1974年张铁生高考那年,我们那时候要“双抢”,每天工作非常紧张,十几个小时。晚上还要提着小马灯,走十华里,几个同学在灯下集体复习,复习数理化,准备高考。准备了半天结果不让考,就取消了。

“高华说我数学考得比他好”

网易艺术:您当时为什么会决定参加高考呢?

杨锦麟:那是后来八年以后了,八年以后腰挑坏了。大概有半年不断地尿血,有人说你腰挑坏了。后来大家集资给我买了一条皮带,那就不能够挑担子了,所以我就到耕山队里面去放羊。我们有二十多头山羊、两头牛,还有几头猪。然后那个母牛会发情,公牛会撞烂自己的牛栏杆,跑了十几里地去寻找它的“爱情”。结果就被人家扣住了,我还得走路去把它赎回来,那时候赎金是两块。

读书不系统,囫囵吞枣,快速读书、做笔记,数理化基本上是付之阙如。我记得我倒没有太聪明,就是有一道逻辑题,我还能够把它瞎蒙出来。

77年的时候是回城,回城以后为什么要高考?没什么,就是我要读书,对知识的渴望,就是我要读书。第一年不让我考,就是说你病退回城,另外你政审不合格。后来78年我读完了以后,79年恢复高考,说你能考了,但只剩下20天。20天那就是请假——那时候是临时工,在街道办事处。那时候哪有空调,连电风扇都没有,捂在我们家的小房子里,裤裆都捂烂了,走路都不方便。天天早上拿着书去背,背到最后全忘了,到考试的时候书里全忘了,太紧张了。最后一天几个同学跑到厦门的万石岩,一个人买一条面包在那互相启发背,结果全忘了。

是在我们母校双十中学的老校区,我记得是建设楼二楼的203房间,那个房间是初二五班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应该是倒数第四排。数学考得一塌糊涂,数学成绩只有11分,蒙出来的。但是后来南京大学已故的历史学教授高华告诉我,你还不错——他0分。但是我的政治考得非常好,政治是全省第一,一百分,就连标点符号都是对的。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别人,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不是坏人的孩子。可能我们的父亲被你们斥之为坏人,但是我们是好人,我们是想进步的人。历史考97.5,那也是全省第一,我基本分数都是靠文科的分数。

“读书,我要读书,不当厂长”

网易艺术:那上大学对您的改变大吗?

杨锦麟:我想肯定是大的。上大学之前,区政府和街道给我两万块,筹建一个工厂,叫“鹭江工艺美术厂”。当年就到广州来了,参加春交会。我们有一个围炉式的屏风,是画仿古的花鸟工笔画,那时中国元素在欧洲非常流行。这个锡箔仿古纸是佛山轻工业公司的独创,他们做的真的是很工细,我们投机取巧。今天可以分享这个秘密:我们就用硝酸银稀释,然后把一般的白纸在硝酸银里滑一下晾干,那就好像是刚刚从坟墓里拿出来的,古香古色。我们成本比较低,结果打印了一堵墙。

回去以后拿到一笔很丰厚大概一百万美金的订单,哇,很轰动,两万块,一百万美元。然后一回来,录取通知书来了。读书,我要读书,不当厂长。我如果没有想读书的这种渴望的话,我也许是一个企业家。那个工厂我走了以后,过了五年以后就垮了。但是如果我往企业方向发展,也许我就是一个很典型的贪官污吏,或者是赖昌星走私集团。这个很难讲,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

“人生就是向死而生的过程”

网易艺术:您现在创办了一个新媒体,这种身份和之前的主持人有什么不同吗?

杨锦麟: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生存压力很大。一个新的公司,一个创业的过程,我一直强调的是九死一生。你想这个九死一生是个什么过程,就是我现在的心态。我要跟你们面对,我要考虑经营,考虑发展。在创业过程要不断地考虑。

网易艺术:但是您每一次的角色转变都很成功的。

杨锦麟:没有没有。第一次纸媒转到电视媒体,通过自己的努力,当然要感谢凤凰给我这个机会,到现在大家还在怀念——幸好不是缅怀。第二次转型是从一个主持人去协助人家筹建一个电视台,我觉得那个时间不长,但是给我受益良多。第一,我知道我完成了转变,你现在把一个电视台交给我经营,我知道怎么经营。第二,我拉出一个团队,有一些志同道合的同仁。第三,我把一个籍籍无名的电视台逐渐做出一点点期待值,特别是在新闻方面。第四,我带了几十个人到新疆拍了一部片子,待了四个月,走了六万公里,拍了六百个小时的素材——这个是新疆有关方面邀请我去,后来他们又不让播,那不让播是非战之罪啊。你想想我们的团队四上红旗拉普,我带了十个人的团队横穿罗布泊,多么棒的一种生活体验,我们拍了镜头,我们不会太差,期望能够播出吧。

我想人生就是向死而生的过程,你走到底就是死亡,化为尘土,就是这个过程。这个过程就像买了单程票,过了一站就是一站。这么一想,就会觉得很坦然。那么,能不能再创辉煌,我觉得真正的考验就是这次转身,这次转身我希望能够成功。在这个过程中,我跟你们分享一下,我们虽然跟腾讯只有两个节目的合作,我们两个节目在六月底七月初已经突破八个亿的流量。去年的现在才一个亿,现在有八个亿。后来因为政策的原因,腾讯就把《天天看》给作了调整。也无所谓,那这可能对我们的经营会有些影响,我们要调整。但是我们的《夜夜谈》现在已经基本上进入了全国视频(精选)综艺节目的前十。七月十号那一天的点击率,前十有四个是我们的节目。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个转型,方向是对的。当然一群书生要熟悉市场,要改变。一个创业公司有两样东西,第一你能不能活下去,第二你能不能给孩子们带来希望。我们现在可以活下去,第二呢能不能我们要努力。告别传统电视思维,向新媒体学习,虚心地学习。

不要去相信那些所谓名人大家推荐的书

网易艺术:如果让您推荐几本书,您会推荐哪些书呢?

杨锦麟:《古拉格群岛》这本书现在我正在看。

网易艺术:您为什么会推荐这本书呢?

杨锦麟:我觉得我们要反省。我昨天讲“我们要告别精神世界的‘古拉格’”,这种囚禁的东西现在不是时候,但必须要去打破它。其它的书我很难给你推荐。

网易艺术:曾经读过的什么书对您来说非常重要?

杨锦麟:曾经读过的《毛泽东思想》、《毛泽东选集》,肚子饿得一塌糊涂,还要这么通读,读的满眼冒金星。所以我们这些人你说我们怎么能去当“国学大师”,可能有些人可以。我们很多人的记忆里面都是《毛选》的语录、毛主席的诗词,我们唐诗宋词背不了三百首,我们的《古文观止》在看,但不能像我们的老师、前辈脱口而出、引经据典。我们的知识是不健全、不完备的,我们没有资格向我们的年轻人推荐书。不要去相信那些所谓名人大家推荐的书,自己喜欢,自己兴趣,自己去找。多媒体时代,上网一搜就很多书。

《不二》那本书,一般人看成是淫书,但是看不懂那里面禅意的,就以为它是《金瓶梅》,以为它是什么淫秽小说,是苍老师,它不是。它有想法,但读不出来,我推荐你有没有用?莫言的《蛙》,“听取蛙声一片”,最后那句话“他人有罪,我亦有罪”,这句话很沉痛,你们没有经历,你们读不出来那个味道。

来源  网易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