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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我在阁楼上偷藏了个女孩

那之前,我家后面的工厂,发生了一场火灾,那些火就在我们家贴墙的后面劈里啪啦烧着。

这时我们才感觉,天啊我们这一带的房子,简直像古代的山寨,一幢一幢挨挤在一起,这家后面厨房的石棉瓦檐就搭在那家的贮藏室储物间的上头,鱼鳞瓦屋顶的斜坡,互相覆盖,像一个起伏的丘陵面。包括我父亲,所有大人在那屋顶上跑着,递水桶往那窜烧的大火泼水。我父亲后来还踩破一面瓦,从一个裂开的窟窿摔下来。屋顶上的人们,不仅踩破那些瓦片,把竹竿高高立起的电视天线折断,弄断那上面错乱连接的各家电线。

那时我才小学五年级,我也趁乱爬上去,看着那烈焰正在吞噬的小工厂,奇怪像女人脱光衣服,你可以看见它内部的一切,那明亮、摇摆的火焰,变成一个透明的介质。我能看到里头正在蜷缩、散溃的桌椅啊、柜架啊,然后像剥橘子内瓣被分成独立的,橙色的一瓣一瓣,黑色浓烟从那最明亮的火的内里冒出。

很奇怪的,那场火灾完全没烧到我家来──如果烧来了,我父亲那一柜一柜的书,那可是火神座下的火狼、火乌鸦、火蜂们最爱啃食的好东西啊。我和邻居的叔叔伯伯,一趟一趟将家里的电视、冰箱、我爸那些书,还有一架我姊的钢琴……,嘿咻嘿咻地搬出屋外,事实上这弄子里挨近的几户,都把家里的什物全搬出来,堆叠在自己门前,那景观很像要大拍卖,或战争时期的大逃难,每家家中的秘密都被掏出来晾在大家眼前,说不出的残破和难堪。

所有人都冲进冲出我家,往那贴墙处泼水,我家屋里那淹到脚踝了。后来火就这么灭了。我娘说是我家后头那小饭厅的神龛,供的观音菩萨和祖先牌位救了我们。冥冥中有一道看不见的防火线,火就是烧不过来。因为我们这像鱼骨头凹陷进巷子的小弄直在太窄了,消防车开不进来,所以当时火烧的愈来愈大,那实在够呛,不只我家,所有这一片挨挤在一块的住户,当时都恐惧那火窜烧着,最后会把这一片破烂旧屋全烧光。

后来好像消防车又开进来,总之那火终于在没跨过我家后面的墙,就被熄灭了。说来也真是惊险,我家后面那原先晾衣服的遮雨蓬,全被烧掉了,原本和后头工厂连接的墙,据说等火已灭了许多,往那墙上泼水,立刻嗤一下化作白色水气。可想那砖墙被烧得温度多高,上面些的纱窗,全被烧糊成黑色的油胶状。

很快后面就盖起了一栋公寓,还是紧贴着我家,也不晓得是那工厂的老板将地卖了,或就是他自己在火场废墟重起新楼。我父亲也请我家对面的一位罗老板,帮我们家后面那像违建乱搭,但被大火烧坏的屋蓬,连着原本太宅的厨房、饭厅、神明厅,都拆掉重盖,因此在二楼多盖了一间阁楼。这位罗老板在火灾当时,是最热心帮我们搬我父亲那简直像一座图书馆那么多的书出去。

我父亲多少是为了答谢他,所以听他的建议施这个工。但后来好像那工程费一直乱加,有点坑我们的意思,我父亲非常生气,两家对门邻居因此变得见面不打招呼。

总之,大约在我国中时,我和我哥便睡在这“加盖出来的二楼上的房间”。这个阁楼很怪,如果有空拍图,它是从我家那日式鱼鳞瓦旧屋旁,突兀冒出的一个水泥小方形结构,其实有点像嘹望台。但又紧贴着一旁(原本被火灾烧光的地下工厂)的一栋六楼的公寓,这个小房间外侧有个小阳台,一旁是一间也是黑鱼鳞瓦日式老屋,但院子较大的私人幼稚园。

事实上,黄昏时刻,站在那好像多出来的二楼的小阳台,会看见许多家的排油烟管,高高低低在我们四周,冒着各家厨房煮晚餐的炊烟。这一个区块内所有挨挤在一块的杂乱建筑,很像二战时日本战舰的船塔,许多局部细节影影绰绰的往上,往左,往右堆叠,各家各户的违建施工,让这整坨连在一起的房屋、楼寨,有一种石灰岩洞尖叉歧出的效果。

后来我哥去念大学,住校,那个阁楼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房间,它和一般公寓的房间是不同的概念,它是独立于我家一楼全部的空间,我只要跑上楼,锁上门,好像和楼下那个家,我父亲的书柜、我姊隔在书柜间的床、我父母的卧房、我母亲活动的厨房、神明厅,我父亲总坐在那看电视的客厅……总之和下面的那个“家”隔绝开来。

但它也不是完全的秘境,因为我父亲每天会把洗好的衣服,爬上楼来,到那阳台上挂开来晾。事实上,我哥的那些模型,他那些关于二次世界大战的书,都还放在他书桌上和书柜上,甚至他的床上也堆满他的东西,我还是打地铺睡在地板。

有一天,有一个女孩,出现在我家那个阳台上。当然我从那纱窗看到外头有个人,背着我,手扶着阳台的矮墙,我真是吓死了,我也是到后来,长大以后,看了宫崎骏的《天空之城》,那个穿着公主装的少女,因为脖子的“飞行石”项链,缓缓从夜空降下,被那少年接住,我才有所领悟,啊,这是一件多么有诗意的事。但当时我只是个高中生啊,我好像没有和同龄女孩讲话聊天的经验。

这女孩告诉我,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逃家。我看着那一旁公寓栉次鳞比的各家阳台铁栅、伸出的拖把头、一小簇盆栽的叶片、像腔肠的通风管、乱垂的电线、挂在一根晒衣杆上的衣架……错踪枝叉,真的很像她是从大和舰的舰塔某处,攀爬垂吊,从结构凌乱的凹凸、反公与暗影,最后俐落地跳进我家这小小的眺望台。

我想我可以收容她,也就是把她藏在我家的这个二楼阁楼,但我脑中计算着唯一的麻烦──很遗憾我只是个高中生──就是当我白天出门去上学时,我父亲可能会在某个时刻,拿着那些湿淋淋的衣服上楼来晾。但我想好了对策,就是每当她听到楼下的门插鞘被拉开的声响,他可以躲进我们床旁边的大衣橱里,当然我要先把那里面塞的冬衣和棉被,先塞到另一个衣橱里。只有这个时间是危险的,但其实我父亲上楼,到阳台晾衣服,然后下楼,这时间顶多十分钟吧。

其他的问题就不那么难了,我会趁夜里下楼,从冰箱偷一些吃的上来,甚至我可以把我妈给我带去学校的便当,留给她吃。我且拿了一个厨房的水壶盛水放在楼上。比较麻烦的是上厕所这件事,我后来拿了一个垃圾桶给她当夜壶。但可怜她就无法洗澡了。我也下楼去偷了几件我姊的衣服,给她暂时替换。她翻爬跳进我家阳台时,穿的还是高中女校的制服呢。我倒是完全没想到女孩需要换内衣裤这件事,对那年纪的我而言,女生的内裤,就等同性的禁忌之线的那一端。但大约第三天吧,她又像蜘蛛人攀爬那些楼面的铁窗、墙沿、水管,趁她妈不在时溜回家,带了一些她要看的书本和内衣裤,然后好好在她家浴室洗了个澡,再沿原路径攀爬下来。

那是个世界还没有电脑,没有网路,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

所以在我十七岁那年,我曾把一个高中女孩,藏在我家二楼的那个小阁楼,瞒着我家人,像偷养一只猫一样。很多年后,我把这故事说给我女人听,她瞇着眼说:“这故事是你掰的吧?”我说:“是啊,其实我那时偷养在阁楼上的,是一只猫啊。我偷跑到楼下拿奶粉泡奶喂牠,很怕牠咪咪叫被我爸发现。后来终于是我父亲拿衣服上来晾时,发现了那只猫。他并没有如我以为的大发雷霆,只是叹着气对我说:‘你这样的个性,充满感性却不评估自己有没有能力,你长大后会为这吃很多苦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