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社区 首页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上帝说有光,于是有了光。

1月13日,周有光先生刚刚过完了他的112岁生日。

1月14日,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于我们是巨大的损失,但对老先生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已经送走了太多的亲人挚爱,一个人留在这世界上,真的有点孤独。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他经历了前清、民国、北洋政府、抗战、内战、新中国、文革、改革开放……13岁时,他拿着老师给的旗子“同仇敌忾”(他说,连“敌忾”都不懂得什么意思),跑去茶馆演讲“五四运动”:

我个子长得很慢,当时很矮小,一个客人就把我抱起来站在桌子上面讲,茶馆里面的人起劲得不得了。

他是沈从文嘴里的“周百科”,他是人们口中的“汉语拼音之父”,可是五十岁之前,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经济学家。他一辈子都试图做一点事,不做经济了,就改研究文字,不让研究汉字改革,凭着一本《毛主席语录》,也可以在劳改的乡下做文字研究……一如他的连襟沈从文,从文学转向考古。他们那一代人,只要有一点机会,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做点什么。

他的老家在常州,青果巷。青果巷里出了三个名人,瞿秋白,赵元任和周有光——这三个人我都喜欢,他们都是有趣的人。

到他这一辈,父亲做了教员,家里人口多,渐渐穷下去,考大学的时候,他考上了圣约翰,也考上了东南高等师范学校(后来的中央大学)。他付不起圣约翰贵得不得了的学费,于是打算去南京。在上海教书三姐和同事说起了这件事,朱毓君觉得太可惜,因为“考圣约翰大学比考状元还难”,爱才心切的她竟然说服自己的母亲当了家里的一个皮箱,“里面放了很多嫁妆,可以当两百多块钱”,为周有光“众筹”上了学。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去报名时,在上海的同学特意关照土里吧唧的周有光,一定要记得去拍一张西装照片,他从来没有穿过西装,于是去照相馆拍照。结果,照相馆的人也不知道怎样打领带领结,寄到上海的照片上,周有光打了一个领带,又打了一个领结。同学看了大笑,连忙叫他去重拍。

因为穷,他甚至在很长时间里,不敢和张家的二小姐交往,因为“张小姐家里太有钱”。

张家的二小姐,就是张允和。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周有光和张允和

但他也拒绝了其他人的追求。为他洗衣服的青年会女干事,暗恋他的女学生,他都拒绝了,等到暑假里,张允和来杭州找他玩,大家一看,都笑着揶揄周有光——

怪不得你不找,原来你有这么有名气的女朋友啊!

张允和那时候上过《良友》杂志的封面,大大有名。然而,周有光还是觉得,他们并不算门当户对。但是爱情这东西,哪里是“门当户对”四个字,可以阻挡得住的。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晚年的张允和写了篇《温柔的防浪石堤》,追忆两人当年的青涩时光,吴淞江边的石堤上,两人相依而坐,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蓝皮的英文小说《罗密欧与朱丽叶》,当时张允和心想,挺能装的,生怕我看不懂啊,他把一枚漂亮的书签蓄意夹在其中,她翻开书签夹的那页,一句“我愿在一吻中洗尽罪恶”正中她的心怀,她不禁脸红,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出汗,他又掏出一条手帕塞进她的掌心,她心想,你身上的手帕真多啊。

她虽然没有允许为他洗净罪恶,可是当她的一只手被他握住的时候,她就把心交给了他。

周有光曾经在信里对张允和说:

我很穷,恐怕不能给你幸福。

张允和的回信是:

幸福不是你给我的,是要我们一起创造的。

他终于有了勇气,找张允和的父母——是四妹张充和陪他去的,张充和看着那么紧张的他,笑得不得了,说你放心,虽然我们还没去呢,我心里有数,我爸妈肯定同意的。

果然,张允和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笑。后来,周有光把爱戴红帽子的张充和戏称为“小红娘”。

1933年4月底,周有光与张允和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举行婚礼。充和在婚礼现场唱了昆曲《佳期》,给她吹笛伴奏是昆曲演员顾传玠——后来成了她们的大姐夫,后来作为三妹夫的沈从文在这张结婚照背后提了一句话:“张家二姐作新娘。"周有光身上的西服是北四川路上买的便宜货,而张允和索性穿着租来的礼服——他们想着尽量省钱,婚宴结束,有经济头脑的周有光算了一笔账,“赚”了一点。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张允和和周有光结婚照

四姐妹中排行老二的允和反倒第一个结了婚,一日,张允和与朋友聊天,谈及此事,朋友戏说二小姐“犯规”,率先出阁。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抗战胜利后,三姐妹和三连襟合影

张允和冲着周有光说:“可不是,不要脸,那么早结婚。”

周有光听了哈哈大笑说:“张允和最聪明,可是她干的最蠢的事情就是嫁给了周有光。”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周有光和张允和在重庆

结婚之前,家里的老妈妈偷偷找了算命先生给这对夫妇算命,说八字不合,大概只能活到35岁。这消息渐渐传开,周有光听了哈哈大笑。

他和张允和,确实看上去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周有光说,在外形上,自己虽然整天穿着西装,却是一个很土的人,张允和则相反。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而在兴趣爱好上,周有光喜欢一切西洋事物,包括西洋音乐和拉丁字母,他看不上的《浮生六记》,却是张允和的最爱。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但他们仍旧相爱,周有光说,这叫互补。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周有光和张允和在苏州家中吃冰淇淋

他们一起面对婚姻生活中的所有挫折,女儿在战乱中得了疟疾,夫妇俩看着女儿一点点变凉,周有光抑郁症复发,张允和一直到很久之后都不能提起女儿的名字。儿子周晓平被流弹击中,子弹穿过他的腰部,内脏被打出六个洞,幸好最终康复,成了著名的气象学家。

1947年,周有光被新华银行公派去美国,看着街上的洋装,张允和故意穿着旗袍去逛街,被人误以为是墨西哥人,她会生气地回答:“我是中国人。”他们和老舍一起过年,吃的是火锅,她还和四妹张充和一起演了《游园惊梦》,这是张家姐妹第一次在美国表演昆曲。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1949年,回国还是留下?正在环游世界的周有光夫妇选择了回国,上海解放后的第八天,他们回到了上海。周有光说,在国外的每一天,他们心里都满怀着“对中国的新希望”。

“三反五反”时,张允和感受到了“被打老虎”的危险,她被说成是地主(因为曾经分到过合肥老家的两年田租收入),让她写交代,写了两万字,没有通过。然后家里被抄家,所有夫妻之间的私信被拿走。谈恋爱的时候,张允和曾经给周有光写了一封信,说“有个相识了几十年的小朋友突然写信给她,说已经爱了她十九年了,让他猜猜是谁?”周有光的回信里说,是“W君?H君?C君?”

就是这些英文字母,张允和被怀疑成“特务”,张允和暴瘦,拔了满口的牙,在苏州,张寰和给她拍了那张著名的“掩口葫芦照”。

回到北京,周有光说,不要去上班了,在家里做家庭妇女吧。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这个决定,张允和很久之后回想起,都觉得十分正确。

文革中,周有光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干校。张允和偷偷攒钱给他买了鸡蛋,煮好给他吃,吃完了,夫妻两个人把蛋壳放到抽水马桶里,搓碎,冲掉:“不能当成垃圾来倒,会被人告发。”

他被群众揪斗的时候,张允和冲过去保护他。别人问张允和什么立场,张允和说:“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我有什么立场。”

周有光有青光眼,要用一种特殊的眼药水。张允和就去申请批条子,帮他在别的医院开好邮寄给她。

为了一瓶眼药水,她和15岁的红卫兵吵架——到张允和90岁,她还记得那个叫吴开明的红卫兵,记得她和吴开明的全部对话:

吴开明同志,我的爱人需要青光眼的药,请你给写个单子,批准给他开药。

让他去医务室拿,不就行了?

他们医务室没有这个药。

那就让他去医院拿药。

医院在三十多里外啊,而且医院也没有这种药。

那就让他别用这种药!

如果他真的不见了,那就不能改造自己了。

她每个月都用一个小盒子,给周有光邮寄两瓶眼药水,要是检查人员没留神,她还偷偷放几颗巧克力。

周有光最沮丧的时候,他对张允和说:

我觉得我可能一辈子也不能离开干校,回到北京。

张允和回信说:

那我就每个月都给你寄眼药水,再加几块巧克力糖。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丁聪画的周有光和张允和夫妇

在张允和的鼓励下,周有光在干校的生活也渐渐充实起来。他甚至觉得,去干校劳动挺好的,本来失眠很严重,结果一劳动,不用脑子,自动就好了。

1972年,周有光回到北京,住房被占领,他的名号是“社会的渣滓”,但他还是兴致勃勃地给张允和讲了一个故事,前一年9月13日,林彪死的那一天,上头召集他们这些老家伙们开会,结果大雁排着队飞过上空,领头雁一声叫,大雁们集体拉屎,除了周有光戴了草帽,其他人都被兜头浇了鸟粪。

张允和说:

看来大雁比人的纪律性还强一些,所谓“人不如禽兽”。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2002年,张允和握着周有光的手离开了这个世界,张允和去世之前,他们每天下午有个喝茶时间,一到点,甭管干嘛,都放下,喝喝咖啡,吃吃点心。有时候,记者还在采访,周有光说,不好意思,我和我太太的喝茶时间到了。喝茶的时候,周有光说,这叫“举杯齐眉”。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他们也吵架,但是吵不起来,周有光说,吵架的声音都很小,怕保姆听见。这样吵两下,很快就不吵了,可见不是什么大事。

张允和去世之后,周有光把他们喝茶的双人沙发搬走,换成单人的。他的儿子去世,保姆说,夜里,听见周有光在偷偷地哭。

现在,他们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团圆了,那个世界里,有妻子张允和,有儿子周晓平,有早逝的女儿,还有把他叫做“周百科”的沈从文,为他做媒的“小红娘”张充和,那个“外国人”傅汉思……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连带一个时代。


上帝把那束光收回去了

文中图片来源网络,部分来自《流动的斯文》截图

参考资料

周有光,2015,《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浙江大学出版社

王道,2014,《流动的斯文》,浙江大学出版社

转自“山河小岁月”微信公众号(shxsy2015),腾讯文化合作媒体,未经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