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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省著名青年作家洪湖浪佳作-《我的老湾情》

那些年,我经常穿一件绿色闹裆裤,趿着蓝色人字拖,吊儿郎当地在我们老湾乡唯一的十字路口晃荡,偶尔也跑到柴民小学操场上,奋不顾身地抢个篮板球,远远地看到拐子哥刘松文走过来,骄傲地交到他手上,说:“你郎来投!”

1.

我对老湾乡的记忆,大多是苦涩的。如果一定要说出甜蜜的日子,我能想到的只有和二姐一起到大同三湾村剐甘蔗的情景。那些年,我们村里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每到红薯、甘蔗丰收的季节,便有人组织队伍到十多公里外的三湾村去帮人打零工。小小瘦瘦的我夹杂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看上去很滑稽,但我并不是去剐甘蔗的,我是给二姐作伴的,顺便在田间地头吃上一顿猛的。

那年我十一岁,读小学四年级。当时家里光景不好,吃穿都成问题,更糟糕的是家里大人天天吵得鸡犬不宁。很多个傍晚我放学回家,都能看到锅碗瓢盆砸得稀巴烂的场景。我完全没有心思上学了,只希望星期天快点到来,这样我就可以跟着二姐到遥远的三湾村混一天。那里有一大片农场,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打在我脸上,秋天的柔风吹来麻雀的欢叫,人们眼里闪烁着丰收的喜悦,我便暂时忘却了少年的忧伤。

剐甘蔗就是将繁茂的枝叶用镰刀削掉,以便清洗后送进糖厂。每根甘蔗都要从“巅子”往“督子”方向剐,一不小心就会被甘蔗枝节处的倒刺棘伤,我就亲眼看见二姐一边剐甘蔗,一边从帆布手套里流出殷红的血,真让人揪心。

晚霞将要落下去的时候,二姐将剐得顺溜的甘蔗绑好,农场主便从每一捆里抽出一根作为酬劳。二姐手脚麻利,一天剐了四十多捆,于是我们得到了四十多根甘蔗。天啊,四十多根又肥又壮的甘蔗,你知道有多重吗?二姐将甘蔗均匀地分成两捆,用扁担上的绳索系好,然后蹬下马步,将扁担平放在肩上,喊一声“咿呀”,扁担便起来了。她先是晃荡了几步,又站定下来,像是调整好了气息和方位,这才步履蹒跚地向渡口走去。

渡口离甘蔗林有七八里地,只要我们能在天黑前赶到渡口,就能搭上村里派来拉货的手扶拖拉机。但十四岁的二姐挑着一百多斤甘蔗,实在走不快。当我们赶上最后一趟轮渡时,天早已黑了,别说拖拉机,鬼影子也见不到一个。

二姐不停地说完了完了,难不成我们要在河边过夜?幸好一个打着手电筒的老人经过,他问我们哪里人,我报出了爷爷的名字,他马上说是老湾歇家咀卖竹货的,于是二话没说,便从家里推出一辆破旧单车,绑上两捆甘蔗,一直将我们送到回乡的路口。

后来二姐还去三湾村挖过几年红薯,每天都能背一袋红薯回家。红薯比米饭好吃,米不够吃的时候,二姐就把最好的“红心苕”放在锅里和米一起煮,不晓得有几香。但我再没去过三湾村,有二姐外出刨吃的,我又何必自讨辛苦呢?所以,我能想起的甜蜜生活,也仅有那天我躺在甘蔗地里嚼了一天甘蔗,站起来时已像个孕妇,于是我爬到甘蔗堆上,对着正午的太阳,撒了一泡又高又远的尿。

2.

其实在我的童年,也不是没干过惊人的事情。在我八岁的时候,便鼓动我的两个堂兄金鹏和德林,干了一件轰动我们老湾乡的大事。

那天我确实很无聊,拿了一把鱼叉到坑边捣蛤蟆,走到了村支书王义成家后院的井口边,突然想起村支书欺负过我爹,于是气不打一处来,唆使金鹏和德林,要替我爹,也就是他们的大叔和伯父报仇。他们起先有些犹豫,我骂他们胆小鬼,他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活跃起来,于是跟着我到叶德成家的茅坑里找了一把粪瓢,一人舀一瓢粪,哗啦啦地倒进了村支书家的井口里。

我们制定好攻守同盟,便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了,但很快就有人过来打水吃,发现打上来的井水里有奇怪的漂浮物,那人以为是腐败的树叶,用手拈起来,还拿到鼻子上闻了闻,感觉气味不对,定睛一看原来是金黄的大便,便哇地一声鬼叫起来。

“不得了啦,有人拉屎到井里啦。”

那人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兴奋。他一边叫喊,一边招手请村邻们过来看屎。这寂静的乡村沉默得太久啦,好不容易出了一件新鲜事,这下可把他们乐坏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我混迹在人群中,一边扭着杰克逊的屁股,一边哼着邓丽君的情歌,想着自己干出的大事,心里激动得恨不得自己举报自己。这时一个大人突然冲过来揪住我:“你小子跑不了啦,说,是不是你?”人们把眼光集体投向我,我一下子慌了神,正想挣脱,又一个大人冲过来揪住我:“就是这家伙,他爹和义成书记有天大的仇恨。”

我不得不佩服村邻们的智慧,不到半小时,我就被他们“掐”出来了。他们没有人证物证,但他们会掐算,这简直太吓人了。

这样一来,村支书和我爹的仇恨就更深了,我爹也因此受到了村支书更多打压。村支书逢人便说:“立高屋地幺儿子,邪得冒得款,八细,敢把屎搞到老子井里”。这件事确实让我无比羞愧,但我从未后悔过,我爹被人欺负,我作为他的儿子,八岁就知道替父报仇了,这在我们老湾乡的历史上也仅此一例。如果我有这样的儿子,我想我做梦都会笑醒。

事实上,我们家和村支书是世交,从祖辈开始就在一起劳作生活,1979年才从吃大锅饭的农业生产队一起转入柴民村,早就建立了战友般的革命情谊,只是我爹和村支书都是“有板眼”的人,都以为自己全乡最聪明,于是互不服气搞得两败俱伤。等到村支书得了不太好的病,我父亲才恍惚过来,差使我母亲买了红糖和橘子罐头去探他。得知村支书无治了,父亲又把他请到家里促膝谈心。两个聪明人,到生离死别之际终于坐到了一起,才发现世间虽大,知心者唯余彼此,而昨日不可一世地逞强,是多么愚蠢。

村支书走后,我爹每每提起他,总是无限感慨:“义成是个刁人,了不起”。

 

3.

    确切地说,我是老湾乡柴民村五队的。五队和六队在一条村上,皓月当空的夜晚,五队的小孩和六队的小孩经常干架。五队的小孩一起喊:“五队伢,喝糖茶,六队伢,吃**。”尽管那声音整齐划一,响彻云霄,大人们却习以为常,都懒得理你,任你喊破天。但六队的小孩不同意,他们直接飞来砖块和瓦片,去你妈的,砸死算个逑。

我和罗明都为了村里的荣誉而战,自然都要使出看家本领。那天罗明穿了一条用花毛巾做的花裤子,五颜六色看上去很带意思,我穿的是我大哥留下来,屁股上还打了几个补丁的破裤子,很显然,在穿裤子的问题上我就输了,那么比武我就不能再输了,我非常需要赢回这一局。但罗明显然是个硬骨头,我们大战了好几个回合未决胜负。我们五队的德发实在是没有耐心,他伸脚一绊,说再打不赢老子要困瞌睡了。话音刚落,我和罗明就齐刷刷地倒在地上了。都怪罗明运气不好,脑壳摔在一块砖头角上,血沽沽地往外冒。我母亲惊闻我闯了大祸,从竹窝扫帚上抽出一根竹条,将我打得半死,还骂我是短命鬼,尽给家里惹麻烦。

五队和六队好几年没有分出高下,后来和解了,是因为六队的小发和红青,学会了放电影。他们捡几块玻璃片,用毛笔在上面画方丈,画李连杰,画白无瑕,大白天躲在屋里关紧门窗,打开手电筒,让玻璃片上的人物依次出场,小发喊:“嘿!哈!”红青就拿着玻璃在桌上蹦几下,蛮像那么回事。为了看《少林寺》和《白发魔女传》,我们五队不好意思再到六队找茬。五队伢没有对手了闲得蛋疼,又到北河村去搞事,这次我们改了口号,喊的是:“柴民伢,喝糖茶,北河伢,吃**”。北河村的代表,我的邻居雪晴出来主持公道,他说,你柴民村不要骂北河村,我北河村也不骂柴民村,一方派一个代表,摔一跤,一局定胜负。这个办法得到了两个方面军的一致认可。经过民主测评和推荐,我作为柴民村的代表参加了这次摔跤比武,北河村派出的选手是和我同龄的罗明。

这事没过多久,在一次放学路上,和我玩得比较好的一个同学说我很厉害,要向我学武功。这个叫叶胜的同学长得玉树临风,身子骨比我单薄,平日里总是到我家等我一起上学,为了教他几招防身本领,我拿他亲自示范,不料把他的鼻子弄出了血。血不是流出来的,用我们老湾话说,血是沧出来的,吓死个人。人们一致认为,我把罗明的头打破了,又把叶胜的鼻子打破了,还勾结洪强,经常在放学路上欺负立波,我肯定不是好鸟。事实上,罗明和叶胜,在我贫瘠的童年时光,是我十分珍惜的朋友。至于立波,谁叫他们家最先有楼房呢?平日里我连米汤都喝不上一口,欺负他一下,让我觉得比喝肉汤还舒服。

4.

成为“坏伢”以后,我们便顺理成章地干出了更多雷人的事情。

最严重的一次,是德林把他四爷的“五六芬纳”偷了一包,把邻居家的鱼塘干翻了。本来说好凌晨三点等鱼吃了药,我们下水捡死鱼的,可是那天他妈的,实在太困了,我们在方文家一觉睡到大天亮,等我们醒来时,村里已经沸腾了。我们晓得“戳了拐”,立马召开紧急会议,赶紧地,撤。

鱼塘是隔壁春爹家的,春爹一年到头辛勤劳动,每年春节就指望鱼塘卖了鱼好过年,这下可好,被我们一锅端了。情急之下,春爹从灶房里抽了一把烧红的火剪,扬言要把我们王家“三角撑”灭了,吓得我们躲在亲戚家几天不敢回家。

此外,我们还到湖区闹过守鱼人的狗子,用的是“三步倒”,但狗们吃了我们的药,走了三步还很稳当,德林说:“勒个狗狗狗***哦,假药。”金朋却说不急,狗吃了“三步倒”

喉咙发干,就像人喝多了酒想喝水一样。

于是我们一直追到一条小河边,好家伙,那小虫已躺在临水处一动不动了。

这是我第一次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可惜那天落雨,柴火是湿的,火没烧起来,狗肉也没炖烂,第二天我牙缝里全是没煮熟的狗肉丝,害得我牙疼了好几天。

德林跟我说,牙疼不要紧,吃几个香水梨就好了。

北河村梨园里的梨子又大又圆,夏夜里,天刚一刷黑,我跟德林蛰伏在老湾窑场后面一人多深的杂草里,任蚊子趴在白嫩的大腿上撕咬,依然纹丝不动。

其实,看梨人早就发现了我们,他使用了欲擒故纵之计,等我们以为可以进攻了,那人却从后面伸出爪子将我们活捉了。

我们被带到看梨人的棚子里,棚子里充斥着香水梨的气息。我看到桌上、床上、地上、床底下到处都是梨,忍不住流下了几滴哈喇子。那人让我们跪在地上,指着墙角一堆烂梨,说你们吃完这些梨,就可以走了。

那天我们把一辈子的梨都吃完了,吃到吐,把肠子都吐清了,也没有把那堆烂梨搞定,后来是我爹交了两元钱罚款,赔了罪,才把我领回去了。

那些年,我经常穿一件绿色闹裆裤,趿着蓝色人字拖,吊儿郎当地在我们老湾乡唯一的十字路口晃荡,偶尔也会坐在小平家的门坎上,一边剥着不知从哪家晒垫上抓来的花生,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两只野狗在桥下做不能说得太细的勾当。当然,高兴了我也会冲到柴民小学的操场上,奋不顾身地抢个篮板球,远远地看到我最崇拜的拐子哥刘松文走过来,骄傲地交到他手上,说:“你郎来投!”

5.

80年代后期,随着我们老湾青年歌手叶会生的一曲“故乡的云”,和我们老湾歌坛新秀叶朝军的一曲“一无所有”,我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平凡的乡村,迎面吹来了一阵凉爽的风。那时候我们老湾街上已经有桌球台了,经常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电灯都不用,提个马灯就能开干。万元户也不稀奇了,率先引领我们老湾市场经济潮流的是开服装店的强伢,他把汉正街的水货衣服贩到我们老湾乡卖,赚了钱以后,直接把房子建在了十字路口的一条小河上,与我们老湾乡唯一的大桥并肩同行,牛逼得很。我经常在家里偷壹角钱去他家店里买一丫西瓜,黄色瓤子,甜津了。还有我们村的王培根,他倒是没有在十字路口建房子,而是请木匠造了一个小木屋,直接搬到了路口。他除了经营服装,还卖百货和文具,我去他们家买过一个日记本,柒角钱,贵得冒得醒。在十字路口开旅馆和录像厅的刘德生,看上去也很像个万元户,他经常叼着银象牌香烟,翘着二郎腿哼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口,都要站立好久,我停下来不是听他哼小曲的,而是他们家一楼餐厅。

被我们老湾乡第一代名厨阿超承包了,炒出来的青椒牛肉丝,狗 日 的,好香哦。

看着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而我们家吵闹一刻也不曾停息。先是父母吵,然后是大哥和父亲单挑,最后是大哥大嫂联合作战,一场旷日持久的家庭闹剧,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百无聊奈地游荡在老湾街上,每天看着刘月道家小卖店门口那些老面孔,突然有一种在待腻了的感觉。我不止一次地萌生了离家出走的想法。我跟金鹏说,我再也不愿看到合作社门口那条老公路了,汽车一过便是尘土飞扬,还有袁和平家山头的那条老街,每天早上丰垸村的人,赶着牛群到江堤吃草都要踩一遍,牛吃饱了回去又要踩一遍,遇到下雨天,满街都是牛屎和牛脚眼,又臭又烂,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金鹏听了我的想法,认为有道理,并建议向西藏拉萨出发。

后来我们真的去了龙口镇,龙口镇不过瘾,又去了新堤。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找到卖包子的地方吃上几个肉包子,吃不起壹角五一个的肉包子,吃伍分钱一个的糖包子也行,或者每人搞二两热干面。吃饱喝足以后,马上买票。返程。在回来的汽车上我问德林,那二两热干面又没称,哪门晓得是二两?德林说那称砣太龌龊了,不好称。

德林说拉萨太远了,骑自行车要七八个小时才能到,最好是先到龙口看看,龙口和拉萨差不多,关键是那里有一条龙,日日夜夜伏在一根柱子上,相当威武。我当然同意先去龙口看看,龙不龙无所谓,只要能离开这个日夜吵闹不停的家,离开我待腻了老湾乡,去哪我都愿意。

那些年金鹏和德林很关照我,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带上我,跟他们混,我觉得靠谱,踏实。那些年他们带着我东奔西走,看上去是多么无聊,实际上在不知不觉中,已锻炼了我的性情和意志,为我走向更远的地方埋下了伏笔。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德林已上初中了,金鹏已长成了劳力,能在芦苇站背“荚子”上船了。那时候不知是谁出了个馊主意,将柴民小学与北河小学合并成新的中心小学,我因为留级,光荣地成了我们老湾中心小学的首届毕业生。我的同学三平和志华都很强势,他们来自北河村,经常欺压我们柴民村的学生。有一次三平把我摁在地上,德林正好放学从中心小学经过,我喊住他,让他帮我揍三平,德林在旁边哈哈大笑,说两个打一个不是好汉,你有本身自己爬起来打。那次我拼尽全身力气也没有搬倒三平,反而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但我服气,软弱就必须挨打,这是老祖宗留下的道理,我认。

 

6.

五队伢和六队伢都长大了,我们早已不在有月亮的夜晚对骂,但人生的差距正慢慢显现,我的好多玩伴都找到了鲤鱼跳龙门的出路,一起长大的罗明考上了幼儿师范,德艳当兵入伍了,立健读了中专,克文考上了洪湖第一中学……他们曾和我平起平坐,而今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唯有我,中考只搞了三百多分,不知未来该走向哪里。

我爹想得美,他希望我跟他一起到江对面的中洲上挖麻药,割泽兰。我真是被他气死了,他把一个儿孙满堂的家庭搞得水深火热,还指望我跟他去割泽兰赚钱,简直是发梦。很多次我被他抓到江边,上了机船我又跳下来往回跑,他在后面举着镰刀骂我,砍脑壳的,将来掉到饭蒸锅里都会饿死。

我当然不会饿死。深冬的清晨,我母亲到中洲割柴火前,总不忘在锅里给我蒸一条干鲫鱼。没有干鲫鱼,就会炸点猪油留在灶上,上学前我用猪油拌饭也能怼两海碗。夏天的时候,我母亲又把糯米炒熟磨成粉,装进坛子留给我冲米糊。我一边吃糯米糊,一边跑到隔壁馋我堂兄德辉,德辉不为米糊的香气所动,反而说我的糯米糊没有他的墨水香,让我也写两个毛笔字看看。我的字像鸡哈的,拿不出手。我就叫立波一起,跑到老湾中学的办公室,一人搞两蛇皮袋卷子回来,没事就在家里练毛笔字。我爹每天割泽兰回来都看我不顺眼,喝了两口烧酒,非要打击我几句他才能开心地笑出一排发黄的牙齿。我有时候也和他顶撞:“别人老爸都为儿子操碎了心,你为我做了什么?”他端起酒杯脖子一仰,酒就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了,他接着叽歪了半天,找不到新的词语来骂我,就说:“你将来掉到饭蒸锅里都会饿死。”

我爹卖泽兰的钱都藏在枕头下面,十元一张,都是崭新的。那些日子我上午练完毛笔字,下午在枕头下面摸十块钱,跑到刘平家和叶昌勇他们“调五片”。三十多天里,我居然没有赢过一回,每天输十块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枕头下的钱很快被我搞干了。我爹发现后又去找镰刀砍我的脑壳,我母亲转弯,说同村的叶昌顶读中专报名费要六千多,老幺才输了三百块,不多。

我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好,读书没用,做事没用,“调五片”也搞不赢叶昌勇,在家还天天被我爹骂得没有人味。他骂我的时候,应该忘记了我八岁时为他报仇的壮举,他的记性太不好了。隔壁的春爹看不过眼,便让我跟着他到高桥乡收谷壳,送到采购站垫仓。每天十块钱。十多天下来春爹给我发了一百多的工资,这是我人生第一笔工资,顿时感觉自己终于能赚钱,像个男人了。可是钱还没有揣热,我经过六队时,看见国清爹家里有人在押宝,忍了几下没忍住,便一头扎进去,很快又输了个精光。

钱输干了,我也不好意思赖在家里,那时候我已经16岁了,已经知道人要脸树要皮了。于是我求堂兄德龙带我到大同湖做小工,主要做些和石灰、提捅、搬砖的活。一起做工的平清叔总笑我五音不全,唱的“孤枕难眠”难听死了,他不止一次地请求我让他多活几年。后来我又跟着金鹏到芦苇站背“荚子”上船,一条一米多长的草莽蛇从“荚子”里钻出来,我魂都吓落了。刘德兵一个箭步冲上去掐住草莽蛇七寸,高兴得手舞足蹈,他说妈的逼,活该老子要发财。

那时我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我想,我差不多要完蛋啦。也好,反正我爹也是这么想的。

 

7.

在我即将完蛋,还没有完全完蛋的时候,我先后喜欢上了我们老湾乡两个姑娘。第一个姑娘住在加油站边上,我是在冰棒厂看见她的。那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穿着绿色闹裆裤在我们老湾乡冰棒厂附近晃荡,突然眼前一亮,一个桃花般粉嫩的姑娘一手拿根冰棒,一手提着裙摆,正艰难地走在那条被丰垸村搞得到处都是牛屎和牛角眼的街上,我吹响了口哨,那姑娘大概受了惊吓,慌乱地将冰棒扔在牛屎上,像见了鬼一样飞奔而去。那时我追求女孩的经验,远远不如现在这么多彩而丰富,除了会吹口哨,就知道每天带着老湾村的刘老六,到加油站附近守株待兔,等那桃花般粉嫩的姑娘一出来,我大叫一声阿霞,转身就跑。刘老六在后面喊,介又不是偷人,跑么子沙?

后来刘老六跟我说:“要不这样吧,你把这姑娘让出来算了,反正你搞不到手,何必占个指标。”我一想也对,就我这条件,横直她都不可能是我的,那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让出了加油站的桃花姑娘,没多久我又看上了一个叫阿萍的姑娘。那姑娘住在长江边上,长得水灵得很。我每天到刘平家和叶昌勇“调五片”,都要先假装往江堤上走一趟,其实就是想路过阿萍家看一眼。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阿萍坐在“妈板凳”上洗衣服,无论我怎么咳嗽,唱什么歌,给什么暗示,那个叫阿萍的姑娘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我一眼。

那段时间我正好认识了一个照相的朋友,这个朋友有个土得掉渣的名字:三伢。三伢经常穿一件的确凉衬衫,骑个山地车,脖子上挂个照相机,用现在的说法,有点文艺青年范。最要命的是,三伢的的确凉衬衫口袋是透明的,我经常看到他口袋里放张百元大钞,感觉他也很像万元户。我本来想找他借钱的,后来权衡了一下,还是让他帮我为阿萍照相比较实际。照片拿到手后,我照着相片上的阿萍,画了一幅巨大的铅笔画挂在床头,每天睡觉之前瞻仰一遍,那感觉真的很像爱情。立波看了我的画作,大加赞赏,他认为我有画家天赋,并评论说这张刘敏的画像简直惟妙惟肖,尤其是那微微翘起的嘴角,简直是神来之笔。我跟他说这不是刘敏,是阿萍,立波就再也不发表意见了。最后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劝我别想多了,对身体不好。

听了立波的劝告,我失落地走在江堤边的杨树林里,听见秋风肆起,枯黄的叶子落在我肩上,我于是进一步明白,为什么很多会开花的树,等不到春天来临,冬天就会死去。

8.

我在老湾乡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我开头就说了,那些记忆大多是苦涩的,我常常觉得自己是生活的配角,不被重视,受人取笑,成绩还垫底,我一度对未来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但那些在我艰难的时刻给我鼓励和帮助的人们,我将永远铭记他们的微笑。

我在老湾中学上初一的时候,因为交不起学杂费,每次做完第六套广播体操,校长都要把我们几个欠缴学费的学生留在操场上。校长问我:你爹说等收了棉花就交钱,现在棉花都做成棉袄了,到底交不交?

当时我的学杂费打的是欠条,我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交,但我知道,我们家根本没有棉花地,一个学生的尊严,被校长踩在了脚下,就像一个鸡蛋,他用力一踩,蛋清蛋黄流了一地。我发誓再也不进学校了,穷死也不要上这个提心吊胆的学。

直到有一天,我在强成的理发店里遇到了班主任建科,他说这样吧,你还是来上学,我让彩虹帮你把一元二次方程补起来。我说学校要钱咋办,他说我已经被学校作自动退学处理了,再去学校应该没事。

当年期末我的数学考了63分,建科老师在我的评语表里,写下了我是一个聪明的人。这句评语,让我倍受鼓舞,就像黑夜里独行的孩子,看见了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除了建科老师说我聪明,我们柴民村的立武叔他爹也说过我是一个聪明的人。有一年他们家建房子,上梁时按乡俗要抢冰糖,那一天我早早就守在他家抢冰糖,那时抢冰糖的人还不多,立武叔他爹看我一个小孩子,就抓了一把糖给我,我很想要,但居然拒绝了。于是立武叔他爹便和我聊了起来,交谈中,他认为我逻辑清晰,很有想法,当即给我下了结论,说:“你这伢将来有饭恰。”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知道这句话有几个意思,但我知道是好话,我从小就没人说个好字,所以一旦被人肯定,我便铭记了三十多年。

让我铭记终身的,还有村里的小伙伴和村里勤劳的姑娘们,他们在我迷茫无助的少年时代,带给我真诚的友谊和做人的淳朴,让我在长江干涸的河床裂缝里,看见一条生命的河流正在奔涌。我相信只要越过寒冷待到春天,家乡的鸟儿就会歌唱,中洲上的野花就会盛开。

隐藏在我记忆深处的还有一把红棉牌的老吉它。那把吉它是北河村又红的。那时又红家驾船,赚了不少钱,又红喜欢“带意思,”于是拼死拼活找他爹要钱买了那把吉它。虽然又红不会弹吉它,但他那个架势,把吉它往怀里一抱,眼睛似睁似闭的样子,确实让我觉得这小伙子帅得不一般。后来我们把他这把吉它没收了,一直放在志强家后檐房里,谁想弹吉它,就必须到志强家后檐房里来,久而久之,那个后檐房,就成最我们小年轻的聚点,吉它是没人会弹了,但那个后檐房里的故事,越来越精彩。后来我们村里的姑娘们听说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后檐房,打芦席的也不打了,织毛衣的也不织了,都跑到我们这个后檐房里玩。有一天,我、德林、瑞勇,志强、刘伟,德虎正在后檐房里吹牛逼,德林他四爷一脚把门踹开了,指着德林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流氓!”特别是那个“流”字,拖音很长,还是卷舌音,咬字相当到位。德林倏地一下子跳起来,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气得飙了两句英语:“OK,OK”。那情景后来经常被瑞勇提起,每每我们都笑得要死。

村里的姑娘们也都好,我母亲在中洲上摘回来的野芹菜和野篙菜,姑娘们都乐意帮忙剐叶子,我母亲这时便会趁机从她们口中打探我的情况,她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笑而不语。这时我看见天空中有一排大雁排着一字飞过我的头顶,却不曾留下翅膀的痕迹。

9.

后来,春潮滚滚,大地雷动。我随着90年代的民工潮,踏上了前途未知的漂泊旅程。

17岁,我和老湾村的刘老六一同去了北京,在东城一个旅馆里度过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19岁,我和德林、刘伟、志强、瑞勇去了广东花都,在一个印刷厂里当包装工人。

18岁,我和柴民村的张健,上了一艘长途货轮,在长江上漂流了两个多月。

20岁,我和张健去了东莞,在一个电镀厂里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

1997年,当我很多同学在为每个月五十元生活费发愁时,时龄二十一岁的我,在天桥上花三十块钱买了一张大学毕业证,混进了有空调的写字楼,月收入三千,超过了当时百分之九十的中国人。

1998年,当我的初恋女友,将公司里一笔能买两套别墅的巨款交给我,准备和我远走高飞时,我也确实心潮澎湃过。但临走前,我突然犹豫了。

是的,我确实穷怕了,可我们老湾人在穷得揭不开锅的环境下,也没有弯下做人的脊梁,干出丢人现眼的事情。他们宁愿到湖里踩藕肠,挖鱼池,种黄麻,也要用勤劳的双手维护一生的清誉,难道我要将灵魂抵押给魔鬼,从此亡命天涯?

我站在东莞长安客运站的大厅里,背着一蛇皮袋现金,突然想起了我卖竹货收鸡蛋的祖父,想起我挖麻药割泽兰的父亲,想起站在水里抢收被洪水淹掉的芝麻而被虫子咬伤的母亲,想起每到霜降时节就到三湾村挖红苕、剐甘蔗的二姐,想起带我偷梨子、偷黄瓜,偷蕃茄的金鹏和德林,想起了老湾乡那些为了生活历尽艰辛的村邻,他们都和我一样穷怕了,但他们从未用一种可耻的方式不劳而获。真的,就在那一刻,我听见了母亲的呼喊,看见老湾人血脉里流徜着的不服输精神。我们喝长江水长大的老湾人,要脸。要面子。喜欢带意思。而我这样亡命天涯,还有什么脸面?还能带几回意思?想到这里,我当即立断作出了人生最重大的决定,将这笔钱物归原主。我给德艳打了电话,我说你马上过来,我手上有一蛇皮袋子钱,需要你护送。

2001年,我的人生第一次遭遇致命打击,和我一起经历了金钱考验的初恋女友决绝而去,我的世界突降大雪。我在万般痛苦中,写下了我的第一篇散文《东莞,我花开花落的爱情凄美如歌》,发表在当年的《婚姻与家庭》杂志上,同事们惊讶地发现,那个管仓库的老湾人,竟然会写文章。

再后来,我成为广东省人社厅职称评审专家,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十大焦点人物,我的正面形象通过电视报纸送到了千家万户,我曾在中国国际广

播电台坐客一档青年榜样节目,每当有人对我的故事充满好奇,我总是告诉他们,我曾在家乡的芦苇荡里迷失了方向,我以为再也找不见回家的路,直到我在绝望中迷糊地发现了父亲割泽兰时留下的脚印,并沿着它一路奔跑,最终找到了人生的出口。

我要感谢我的乡邻

我要祝福那些好姑娘,是她们的爱与关怀,让我在迷雾重重中勇毅前行。

,是他们的勤劳和善良,让我知道每一颗粮食都来之不易。

我要铭记那些友谊,是它让我懂得生命以外还有星空,破碎的心灵也能种下顽强的种子,人生除了轰烈的激流和妙曼的风景,拥有一轮明月入睡的河流,也是美的。

10.

一切终将过去。

当我历经世事沧桑与繁华,再次回到我曾急于逃离的老湾乡时,站在袁和平家的山头,我依然能看见童年的场景,听见金蓉骂我和德林不学习的愤怒,闻到房前屋后泽兰的药香味儿。

我爹还是老样子,他坐在饭桌边喝他的烧酒,骂我这个砍脑壳的,掉到饭蒸锅里都会饿死。

然而,这一切并不是幻觉,尽管我清楚地知道父辈们大多已埋入土地,活着的老人大多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但我每每站立在柴民村的土地上,就能清晰地看见往日景象,看见我的叔伯、婶娘们还像当年我离开老湾乡时那样,走路有风声,说话带火气;

看见隔壁的继南和怀南在押宝,被老湾街上的拐子揭了飞碗;

看见新春和年春开一辆华川牌汽车在老湾粮站拉稻谷;

看见雪晴一边对老湾街上的人和事指点江山,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一包的白烟香烟叼在嘴上;

看见六队后面那个鱼塘里很多人在摸鱼;

看见又红抱着吉它终于学会了弹唱《大约在冬季》……这就是我看见的老湾乡,我曾经在这里待腻了,却又无时无刻不会想起的家乡。

我常常在南方的午夜里惊醒,那些离我远去的旧时光,旧的人,旧的景,就会像家乡七月的长江水一般向我涌来,没有积怨,也没有忧伤,只有对时光一去不返的猝不及防。

  2019.10.10
  德山于东莞长安

洪湖浪简介

洪湖浪,原名王德山,洪湖老湾乡人。1996年至2009年,在东莞工厂打工13年。2009年至今任东莞长安财政局办公室副主任。
先后在《十月》《散文选刊》等发表作品6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牛小米外企打拼记》《像男人一样去奋斗》两部,系电影《恶魔传说》制片人。曾获东莞最高文学奖和广东省有为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