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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老康

“高考不会放弃,我要考到进骨灰盒为止。”


07:25

从1978年到2019年,康连喜一共参加了19次高考。最好成绩是2009年的303分。他说,自己最擅长的科目是语文,有一次高考语文曾得过90多分。高考屡屡改变,而他一直在落榜。很多人当他是个笑话,他不乐意听。“除了高考,我什么也没有。”

康连喜打小就是老师眼里的尖子生,有前途的那种。

村里没人不承认,康家老三是块读书的料。

他常讲,自己不到10岁的时候,就发现“腰长为1的等腰直角三角形的斜边无法用分数表达”,也就是发现了无理数,那时学校还没有教。

康父是文盲,在那个农民政治地位极高的50年代,很早就给孩子灌输了“农民没希望”、“读书改变命运”的想法。康家大哥念过私塾,是村里受敬重的文化人;二哥念到了高中,摆脱了农民的身份,当上了城里人。

在康连喜的心里,复制兄长的路径就能改变命运,就像解几何题,是“同理可证”的事。凭着这个信念,他一路成绩优异。读到初二时掏不起学费,老师们也愿意主动资助。

60年后的康连喜,极其怀念这段“最快乐、最骄傲”的时光。

考生老康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1966年,康连喜刚好读完初中,打算继续向上考。

当年6月13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出通知,决定1966年高等学校**新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6月18日,人民日报社论“彻底搞好文化革命彻底改革教育制度”,中断了高考制度。

从此中国的大学十多年内无法正常招生,而在校的中小学生也失去了继续就学的必要。康连喜不懂形势骤变的内情,只是纳闷,自己成绩不错,怎么就不让读了?

失学后,康连喜成了村民口中“格格不入”、“特别古怪”的人。

他不爱搭理人,不跟人说话,“耍清高”,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不碰女人用过的农具,不参加串联游行批斗。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气氛下,自诩文化人的他,成了村里的落后分子。

康连喜宁愿捡破烂、做瓦匠、当力工,也不肯耕种门口的土地。他选择了一种更艰困的生活,和身边的人划清界限,竭力回避身上“农民”的标签。

在那十年里,他印象最深的,是批判“天才论”。

“天才论”提出于1970年,本是献给领袖的誉美之词。然而第二年,一架飞机坠毁在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温都尔汗,“天才论”随即成了死者叛变革命的罪证——这些背景康连喜不清楚,他心里的天才和牛顿、高斯、爱因斯坦划等号,不可批判。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他连说两句,像是说给自己听。

考生老康

“祖国在期待你们”

1973年,***复出,中国尝试恢复高考。但高考过程中,出现张铁生白卷事件,“四人帮”将其宣传为“白卷英雄”,对高考展开阶级批判,使各高校只敢录取低分考生,高考随即再次中止。

1977年,***再次复出,高考再次恢复。

邓《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讲话,让当年冬天一场改变历史的考试由模糊变清晰,之后的人们称它是个人和民族的“诺曼底登陆”,是“中国青年的复活节”。

恢复高考引发了全社会的读书热,很多青年人的求知欲、读书欲被唤醒,被激活。远在1200公里外的上海,一大清早图书馆还没开门,青年人就已经排起了长队,开馆后人潮汹涌,玻璃门被挤得粉碎。

1977年的高考,实际上是从66级到77级,共12个年级的中学生一起竞争。当时还允许部分78届优秀高中生提前参加高考,实际上有13个年级的人才一同走入考场。考场上的标语写着“青年们要充分认识自己所负的重任。祖国在期待你们,人民在期待你们,革命在期待你们”——参与高考与其说是权利,更像是义务。

集聚13届的考生、荒废10年的学业、1个多月的备考时间,想要脱颖而出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能脱颖而出的,通常是本来就热爱读书之人,笃信知识改变命运。这在头几届考生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77级和78级的两届考生,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在之后的几年中,迅速填补了百废待兴时巨大的需才空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诞生了许多政界、学界、商界的领军人物,彻底地改变了自己,乃至中国的命运。因这两届学生成功率之高,被民间戏称为“金77,银78”。外交部长王毅、导演张艺谋、作家刘震云等人,均出自这两届。

但在距离首都600多公里的辽宁阜新农村,由于环境闭塞,30岁的康连喜直到高考恢复的第二年后才听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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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生30年,我不会是现在的我”

1978年,初中没毕业的康连喜第一次参加高考,以183分落榜。

他没当回事,想着大不了下次再考。

谁料下一年的高考就出了新规,限制考生年龄,不许25周岁以上的考生报考,且必须未婚——康连喜当年31岁。

据学者介绍,70年代末的高考限制年龄,是因为高考在当时被视为一种政策手段,服务于国家的整体战略,目的是“培养当打之年的国家干部”。直到2001年,社会才意识到接受高等教育是一项基本的人权,对每个公民来说应该是平等的,取消了高考对考生年龄、婚否的限制。

过去的年代,政策上几个字的改动,往往导致人们的命运发生明显分化。落在老百姓的嘴里,总是轻描淡写的四个字——“被耽误了”。

经过10年的暗淡岁月,仿佛在山洞中看到曙光的康连喜,再次被按回了“农民”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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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之后,高考放开限制,而康连喜却已成了“老康”。他接连又考了18次,年年不缺席。最高的一次是303分,被阜新市一所大专的园林专业录取。但老康心气高,看不上,他最喜欢的还是理工科,最想去的大学是中国科技大学。

之后参加高考,他都提前交卷,自知常年拾荒,身上有异味,不想影响其他人;不会的题就空着这不做,英语交白卷,语文作文不写,“不能欺骗国家”。

对老康而言,高考是一个仪式,以证明自己尚在“知识阶层”。他的整个后半生,只是在救赎年轻时的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但停不下来。他需要借助高考不停地提醒自己,命运还没有终结,人生还能翻盘,如同老去的西西弗斯。

近几年的高考中,媒体逐渐参与进来,标题总是“XX岁老人参加第XX次高考”,让老康越来越像一个奇观,年年被人围观消遣,没人在意这个佝偻的老头,一生有着怎样的底色。

“我认命”

门外躺着一截风化裂开的树干,72岁的康连喜掰下一块,送回屋内给灶台添火,瞅着火力有式微的迹象,就出来再掰一块,一次也不肯多拿。

老康一天只生一次火,生火只为做饭,不能不吃,也不肯多吃。

从门口到灶台是九步,从灶台到门口还是九步。为了节省燃料和食物,连做饭这种寻常事,老康也要比一般人走更远的路。

考生老康

他的帕金森越来越严重,严重到连饭都端不住。有记者到西瓦村采访拍摄,他一切配合,唯独吃饭时不许有人进屋。

他每个月有300元低保,定期上街买旧报,爱看《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和本地的《阜新日报》。因为帕金森,双手不受控制,阅读时就像拷打报纸,字仿佛要被吓得抖下来。长期反复地浏览旧闻,他总结出一条理论:报纸上的东西,只有1/3是真的。

“政治是暂时的,方程是永久的”,老康边看边说。

逢每周一、三、五出门拾荒,老康总会在上午10点左右,路过阜新实验中学的大门。他从自行车上翻下,趴在电子门上,两眼直勾勾地看里面的学生做操。有学生跟他打招呼,老康立刻挥手回应。

考生老康

考生老康

2018年,老康开始信佛,既不放弃“知识改变命运”,又相信“人各有命”,头脑中逐渐开始包容两种完全矛盾的思想。

2019年,老康认命,明年不考了,要听政府的话,拆掉在西瓦村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搬去养老院,在那里度过晚年。住养老院不必隔三差五去城里拾荒,冬天还有暖气,雨天屋子不漏,生病有人照料,但老康心里并不情愿,担心失去自由。

回顾一生,老康说没有遗憾。但要问19次高考哪次最有希望,他说不是最高303分那次,而是1978年。如果能穿越时光,他想敲醒年轻的自己:这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机会。

每个人在这世间,就像八百罗汉,各有各的位置。你实在不能像对待桌上的尘土一样,随手就拿抹布抹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