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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福堂里那些人和事(一) ▌朱大平

五福堂里那些人和事

     写下这个题目,竟又不知道从何写起。因为,我仅仅记得,只在模糊的印象里见过两次秀姑,而且,所有的印象,都来源于四岁到六岁左右的记忆。这样一个人物,你让我如何下笔写呢?

      今年我已经五十六岁,可谓年过半百。曹操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千岁忧不敢说,但很多的人和事,越到老越是在脑子里日渐清晰起来,秀姑,正是如此。

      五十多年前,我家住在宁乡县城关镇(那时叫公社)六联组鸭嘙巷对过的一条小巷子里,我家背后,靠着老发电厂。据我父亲说,那个地方当时叫五福堂。巷子对着唯一的马路且低于马路,矮下去大约一尺半,从巷子里进去,住着好几户人家。右面靠墙,一个弯进去,是另外一条小巷子,七转八拐,到了发电厂旁边的一个大宅院,那栋房子应该是明清建筑,记得好多木板房,门窗上都雕着花,尤其大木窗槅扇上的雕花,印象深刻。这条小道的右边第一家,紧挨着马路,是补锅的杨家,大家称他“杨九螺兜”,他儿子杨光明,后来和我是大街岭小学同学。


    杨九螺兜的补锅技术,现在想来,堪称一绝。小紫泥坩埚将生铁化成红铁水,他手里拿块布,用一个很小很小的舀勺,将通红的铁水舀到布上,要补的铁锅用砖头架起来,离地半尺悬着,杨九螺兜对着锅底要补的地方,左手拿布使劲儿一贴,接着右手拿块布剂子使劲儿往铁水上一按,整个锅底就平平整整,如果不仔细看,一点也看不出来这锅是补过的。那时,整个一条街四邻八舍谁家锅坏了,都是找杨九螺兜修补。那样的补锅技术,真要称之为艺术,类乎《庄子·庖丁解牛》。每一个关节、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程序,都衔接巧妙,几乎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我想,杨九螺兜的补锅技术,在当时巴掌大的县城里,绝对算得上第一。技达于艺,随手而合。这已经不仅仅是技术了,其精妙臻于化境,看着就是观赏美。具有很深厚的美感,真美!

      左面靠墙,一溜儿贴过去,我记得第一家是郭大奶奶家,然后是我家,再过去,就是一个小门楼,门楼顶部和门框,都是大花岗岩石头做的。小门楼进去,是一个大院子,同样住着好几户人家。记得有刘医生家,拉板车的王老师家,还有我哥哥的朋友杨学新家,杨学新和他奶奶、父亲一块儿住...其它几户人家,记不起来了。


刘医生家有好几个孩子,大女儿叫刘莉、二女儿叫刘科、三女儿叫刘凯;三个女儿下边是两个儿子,大儿子刘锋、二儿子刘桂。我和刘医生的两个儿子玩得很好,后来成为很好的朋友,六九年宁乡发大水,从此没有相见,至今已有好几十年。刘医生是东北人,说一口的东北普通话,夹着宁乡腔;刘医生的太太李景华,为人厚道、热情,邻里之间特别肯帮忙,我们喊她李姨。那时刘医生的岳母还在,和他们一家一起生活,老太太嗓门粗,老远就能听到她老人家的声音。老太太是个小脚,有点驼背,走路一颠一颠,颤颤巍巍,我们喊李奶奶,大人喊她李家十娭,母亲有时叫我喊十奶奶。

      别的印象倒没有,只记得三件事,和刘家有关。

      一件是吃蛇肉。我一生只吃过一次蛇肉,就是刘医生的二女儿刘凯给我吃的。有一天断黑,我在马路边玩耍,刘凯姐姐端着一个搪瓷缸走到我面前,对我说:“大平,来块肉吃吃。”小时候吃肉,是多么奢侈的事啊。我想都没想,顺口答应了。她从搪瓷缸里夹出一块肉,递到我嘴边,我咬一口,味道真好,真香。她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他问我要不要再来一块,我说可以。第二块刚吃到嘴里,她告诉我这是蛇肉,我一口就吐出来了,连带着恶心了好久。多年以后我回老家,同学、朋友招待我吃“宁乡口味蛇”,无论红烧还是清炖,我从来不伸一筷子。我对吃蛇肉和蛙类,天生的敏感和拒绝。


第二件事,是我弟弟出生。有一天我在刘医生家玩,回家来,见我母亲躺在床上,斜倚着床背板,身体显得十分虚弱,话都说不出来。母亲见到我,声音很小地对我说:“大平,你到刘医生家,把十奶奶喊过来,告诉她妈妈生了一个弟弟。”听了母亲的话,我连忙跑到隔壁刘家,飞快地蹿上门楼台阶,老远就冲着刘家的门口大喊:“十奶奶,我妈生了一个弟弟,我妈让您过去帮忙。”闻听此言,十奶奶连忙从小屋里出来,颤颤巍巍地走到我家,还没进门就高门大嗓地嚷道:“张婶子,你儿子说你生了一个弟弟,我看看。”我母亲侧身对着十奶奶,往床里边努努嘴。十奶奶揭开棉被,看见一个婴儿,赶紧又盖上,对我母亲说:“张婶子,我给你烧水去,给孩子清洗一下。”我比我弟弟大四岁,就是因为这次的情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因为我跑去喊十奶奶,只有四岁的年纪。

      多年过去,我一直感叹我母亲坚强,身体素质好。生个小孩,有如家常便饭。现在生孩子,到医院,没有个一两万,是不行的。我母亲自己一个人,悄悄地把我弟弟生出来了。有人也许会问:“你父亲那时怎么没在你母亲身边陪着呢?”我得告诉你:我父亲在乡下花明楼粮站工作,那时交通不便,回来一趟很不容易,好几个月都回不来一次。这是那个时代的大环境,没有办法的事。


  第三件事,是六九年发大水。那时我已经六岁多了,记忆中已经懂点事了。记得沩江河洪水暴涨,我和小朋友随着大人一起去河边观看,一个浪头扑来,那水就不再下去,看了一会,因为害怕,赶紧跑回家。进门对着我妈说:“妈妈,要是发大水,把家里淹了,该怎么办呢?”我母亲顺手给我一个大嘴巴,冲着我凶巴巴地大吼:“就你这嘴,不说吉利话。”我妈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口刘医生的宁乡腔东北话:“地沟里进水了,地沟里进水了。”刘医生从家里拿出一床棉被,趟水去堵地沟口,根本堵不住,洪水以很大的冲力,将刘医生手中的棉被一下子顶开了。一见这阵势,刘医生知道什么都不济事了,吩咐大家赶紧逃命。

      我家灶台上那时还熬着一锅绿豆粥,母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将这锅粥端起来放在弟弟睡觉的摇篮里,连同摇篮一起,两手使劲勒着,就往巷子口跑,我跟在母亲身后,打着飞脚奔跑。等到跑到公社医院(即今玉潭医院)对面日杂公司和废品收购站那里,地势高点的地方,回头一望,大水早已经将整个五福堂巷子淹没了。住在发电厂旁边不远,家里以撑船为业、绰号“明狗”的一个少年,和他父亲一起撑船划桨,在洪水里到处救人,帮人家打捞被大水冲走的家具和牲畜。沩江河里飘满了死去的牲畜、很多家具、木头。那一次,“明狗”和他父亲,一个十分壮实的汉子,从洪水里救起好几个落水者。

      洪水当晚,我母亲的单位服装厂,就安排我母亲和我、襁褓中的弟弟一起,住到服装厂的西门车间,对着马路的二楼上。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幼年时期,几乎家家户户不关门,邻里之间随便来往。那时规定上学的年龄是八岁,因为发大水,父亲后来从乡下回来,就让我去大街岭上小学了。


我和刘家的交集,主要就是这么三件事。

      说完了刘家,再来说说拉板车的王老师家。中年汉子王老师,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姓王,大家喊他王老师。他本来是教师,后来被划为右派,开除公职,只好回来拉板车。有一回我母亲在隔壁刘家闲坐,我去找母亲,上台阶看见王老师门前挤着好些臂上戴袖章的青年人,正从王老师家往外扔书,扔出来的书堆在门口丹墀下的院子里,王老师垂手站在门口,低头正听着一个小青年的训斥。我母亲坐在台阶的左边,王老师家门口的下方,李姨坐在台阶的右边,她们仿佛没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依然说说笑笑。我打着飞脚跑上台阶,忽然听到一声怒吼:“小屁孩子跑什么跑?站住!”吓得我一下站在那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母亲一看立刻火了起来,对着那个吼我的青年大声说:“你吼什么吼?仗着嗓门大是吧?我家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不是反革 命,我老公也是国家干部,怕你?”我母亲的胆气当场就镇住了那几个小青年。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些小青年是红卫兵,来抄右派分子王老师家的。


 多年以后,我们家几次搬迁,最后搬到射圃巷居住。时间大概在八零年,有一天晚上,我和哥哥正在吃饭,忽然从后门进来一个人,满头白发,走到饭桌子跟前,笑着和我们打个招呼。我哥问他:“您是谁?找人吗?”

      这个男人看了我哥一眼,微笑着说:“我是你们五福堂的老邻居,拉板车的王老师。”

      “您是王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哥惊得差点把饭碗掉在地下。他赶紧起身给王老师泡了一杯茶。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和王老师叙旧,说起以往在五福堂的旧事,一直谈到晚上十点左右,王老师才依依不舍地回去。我们一家直送到射圃巷的巷子口。



来源:美丽新宁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