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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沩风楚韵】远去的烟村

  冬天的暖阳照到被厚厚的霜覆盖的草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山川田野披着轻纱。

       我奶奶总在这样的日子做山枣粑粑,红薯片儿。她切红薯,我从簸箕里抓红薯在手里玩,奶奶说:快烫烫你的手背,孙。到冬天,我无论穿好暖,手背都会冻得像包子似的,摁下去一个坑,弹不起来。红薯切好了去晒,我跟在她身后,来来回回。

       我奶奶走了些时候了,我姑姑说不是一些时候,是四年了。而我跟在奶奶身后跑,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宛如昨天。 

 那时我常眯着眼睛望树梢的阳光,不算刺眼,我希望它猛烈一些。有喜鹊在树梢叫,喜鹊叫贵人到。姑奶奶或许又会回来吧,她会给我带好吃的,我想着口水要流出来了。小小的我有些孤独,谁也不知道我一个人想得漫无边际。

       菜园里的白菜很肥嫩,新发芽的芹菜苗是我妈妈做肉片汤的搓料。我踢踩草上的霜,霜花沾到我鞋子上,不一会就化成了水。脚很冷了,但我从来也没说出来,也许脑袋里太多天马行空,或是玩得忘记了。

      下午,大伯母和婶婶们洗了头发坐在太阳底下做布鞋。房间里传来花鼓戏艺术家肖重珪的《刘海砍樵》的唱腔,肖重珪七十几岁了,仍纤音婉转。这美妙的调子似乎随着伯母手里的针线在来回,大伯母针线活最利索最精致,说话也最快。能说不能说的她都说了,坏心眼没有,争端是经常惹。

       这会儿我仔细端详廊下那些吊兰,菊花,鲜人球的盆栽。我把它们搬到房间窗台上,拿出一本图书翻看,再一边瞄瞄兰花们。一会,我又把它们搬回廊下。这样搬进搬出的,是我美好生活的一部分。  

  童年的故乡是我永远的梦境。不经意的思索,就牵动我的衷肠。岁月的城墙越砌越厚,我离它越来越远去。

       那时下屋场有位周大爷,毛笔字写得非常好,他喜欢逗我,我生气时往他茶缸啐过口水。有想坐火车的喻阿公,他说飞机大炮我就不想坐了,就想坐次火车的善良的喻阿公。年轻人去了城里,下屋场只有几位老人带着小孙子,他们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这些孩子也有我当年的欢乐和惆怅吗?

       下屋场那个大院,房子连着房子,围墙接着围墙,是躲猫猫的最佳选择。那些围墙和拱门是很久以前一个大地主的园子遗留下来的,据说这原是个风水宝地。园子前后各有一口天然水井,不深但从不干涸,这是龙的两个眼睛。大旱年月,方圆十里的稻田仍可靠这两口井灌溉,这里的农民不用担忧干旱的问题。 不过后来后园那口井的水变得浑浊了,周大爷说,是大屁股杨嫂总在里面洗她的花裤衩,才把这只龙眼睛弄瞎了。大院的左边临着一个荷塘(右边也有的,填成田了),过了一个石拱门就来到了池塘边上,石墩子边有几棵垂柳。春风每每抚绿柳条,夏虫躲在树干和石头缝里鸣唱。我喜欢荷花又摘不到,刘秋南爷爷给我摘过一回,我那时不知道他的大名,只高兴地喊了一声南瓜爷爷。我奶奶当时很尴尬,因为她总背地里叫人外号秋南瓜。 

 

 池塘的水从上头很远的水库流来。蜿蜒的小溪里存放着我和小伙伴的欢笑。溪里有米虾,石洞中有螃蟹,靠山的石头上有地木耳。这些是我们最开心的劳动收获。小溪里的每一粒石头都是那么干净,特别是雨季后的溪滩,我总疑心那些颜色形状各异的石头里有宝石。

       有一次我和小堂哥捞了些米虾,回家兴致勃勃炒了吃,因没东西掺着炒显得不好看。小堂哥灵机一动,又跑回溪边找了些洁白的卵石清洗干净和炒熟的虾一起摆在碗里。两人看着十分得意,觉得很漂亮。仿佛不是为吃,而是为了欣赏。大伯回来以为是大蒜粒儿,把牙齿崩坏了。

       小溪两边是人家。环绕着的是我们家,对面是满七公家,那边叫遥对门,其实并不遥远。我家有个不算小的果园,枇杷,桔子,桃等,这都是爷爷亲手植的,我很爱那些果树开出的花儿。桃花是让人可惜的,从偶尔绽放几个花苞的惊喜,到开得如锦如霞,到一场风雨刮得七零八落,让人惆怅不堪。虽然这样,桃花仍是我大爱的花朵,假如没有桃花,春天会少一场粉红而热烈的梦。屋后的老桂树,悄然把中秋的氛围熏透,把月亮的银徽染尽。然后娓娓消失。我常躺在廊下的条凳上,把花儿放在鼻子上嗅,我奶奶说,会变成烂鼻子的。我不肯信,鼻子也没烂。

 出门一里,走过小溪的石桥,就到了遥对门满七公家。石桥是块墓碑做的,上面写着:先考喻公等字样。是满七公从喻姓祖先年久荒芜的坟头扛过来的。所以一到黄昏我就不敢再一个人过那小桥。

       满七公有个精神病儿子蒂巴,乡邻们说,这蒂巴小时候很聪明可爱。有一次淘气,满七公对着他的背心打了一巴掌。他笑了好一会,就失常了。满七奶奶因此离家再没有回来。满七公很伤心,他把全部家财用到治疗儿子的病上。从十岁,到二十四岁,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满七公知道难有奇迹,但他唯愿蒂巴活着。到了二十五岁那年,蒂巴出走一个月没有回。后来有人来报信,蒂巴抢街上包子吃,被人打伤。满七公找到时蒂巴已经死了,他口里吃了很多泥巴,他太饿了……

       满七公后来不再与人说话,见人只会笑笑。不过老是会念揭谛揭谛……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假的假的。多年以后我看《请你原谅我》,才知道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意思是:去吧去吧,到彼岸去,那里是光明的世界。

       小溪上墓碑做的桥早换成水泥桥,听说满七公已把它还回了山中。而满七公也驾鹤了。溪水仍然清而亮,从这个冬天又流向春天。

       老屋不在了,桂树还在。我不曾再走近,她久经春秋,像我奶奶似的,我怕眼泪要掉下来。

   我在夜晚奋力修书,想寄给童年的山村,问好那些李白桃红与大雁秋风。我站在时光的岸上看到我的祖辈乡亲在那块土地上辛勤劳作,把泥土揉熟,给四季着上感性的衣装,他们来了,他们去了。而我,一直痴痴凝望。

来源:沩风楚韵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