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本书记载了几十年来我的人际关系中的悲欢离合、死生流转,我一般不愿意再去翻看,因为每次开卷都有我所敬爱眷恋的每一个人的声音笑貌,栩栩地涌现在我的眼前,使得我心魂悸动。

—— 冰心

《关于女人》是冰心20世纪40年代在重庆时写作出版的;在八十高龄时,她又自觉应以“有限的光阴”写一本《关于男人》,于是1984年开始动笔,写了十多位“可敬可爱”的男人。

1

冰心女士眼力不佳,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

1923 年我初到美国,花了五块美金,照了一两张相片,寄回国来,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那张大点的相片,从我母亲逝世后文藻就向我父亲要来,放在他的书桌上。我问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还是只一件摆设?”他笑说:“我当然每天要看了。”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课,把一张影星阮玲玉的相片,换进相框里,过了几天,他也没理会。后来还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谁的?”他看了才笑着把相片换了下来,说:“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

这里不妨再插进一首嘲笑他的宝塔诗,是我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老先生凑成的。上面的七句是:

香丁

羽毛纱

样样都差

傻姑爷到家

说起真是笑话

教育原来在清华

“马”和“羽毛纱”的笑话是抗战前在北京,有一天我们同到城里去看望我父亲,我让他上街去给孩子买萨其马,孩子不会说萨其马, 一般说“马”。因此他到了铺子里,也只会说买“马”。

还有我要送我父亲一件双丝葛的夹袍面子。他到了“稻香村”点心店和“东升祥”布店,这两件东西的名字都说不出来。亏得那两间店铺的售货员,和我家都熟,都打电话来问。“东升祥”的店员问:“您要买一丈多的羽毛纱做什么?”我们都大笑起来,我就说:“他真是个傻姑爷!”父亲笑了,说:“这傻姑爷可不是我替你挑的!”我也只好认了。

抗战后我们到了云南,梅校长夫妇到我呈贡家里来度周末,我把这一腔怨气写成宝塔诗发泄在清华身上。梅校长笑着接写下面两句:

冰心女士眼力不佳

书呆子怎配得交际花

当时在座的清华同学都笑得很得意,我又只好承认我的“作法自毙”。

1986 年11 月21 日

吴文藻、冰心夫妇

2

与老舍:孩子气

我认识老舍先生是在30 年代初期一个冬天的下午。这一天,郑振铎先生把老舍带到北京郊外燕京大学我们的宿舍里来。我们刚刚介绍过,寒暄过,我给客人们倒茶的时候,一转身看见老舍已经和我的三岁的儿子,头顶头地跪在地上,找一只狗熊呢。当老舍先生把手伸到椅后拉出那只小布狗熊的时候,我的儿子高兴得抱住这位陌生客人的脖子,使劲地亲了他一口!这逗得我们都笑了。直到把孩子打发走了,老舍才掸了掸裤子,坐下和我们谈话。他给我的第一个难忘的印象是: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孩子的人。

因为老舍常常被孩子们缠住,我们没有谈正经事的机会。我们就告诉老舍:“您若是带些朋友来,就千万不要挑星期天,或是在孩子们放学的时候。”于是老舍有时就改在下午一两点钟和一班朋友上山来了。我们家那几间土房子是没有围墙的,从窗外的山径上就会听见老舍豪放的笑声:“泡了好茶没有?客人来了!”我记得老舍赠我的诗笺中,就有这么两句:

闲来喜过故人家,

挥汗频频索好茶。

1978 年6月21日

老舍

3

我的老师:萝卜的清甜气味

我永远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教师。

从此我每天下课后,就到她的办公室,补习一个钟头的算术,把高小三年的课本,在半年以内赶完了。T女士逢人便称道我的神速聪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以后,用功直到半夜,因着习题的烦难,我曾流过许多焦急的眼泪,在泪眼模糊之中,灯影下往往涌现着T 女士美丽慈和的脸,我就仿佛得了灵感似的,擦去眼泪,又赶紧往下做。

那时我住在母亲的套间里,冬天的夜里,烧热了砖炕,点起一盏煤油灯,盘着两腿坐在炕桌边上,读书习算。到了夜深,母亲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芦,或是赛梨的萝卜,来给我消夜。直到现在,每逢看见孩子们做算术,我就会看见T 女士的笑脸,脚下觉得热烘烘的,嘴里也充满了萝卜的清甜气味!

在这里,我要招供一件很可笑的事实,虽然在当时并不可笑。那时我们在圣经班里,正读着“所罗门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调,写了些赞美T 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练习簿的后面,一页一页地写下叠起。那时我们都用很厚的牛皮纸包书面,我便把这十几篇尊贵的作品,折存在两层书皮之间。有一天被一位同学翻了出来,当众诵读,大家都以为我是对隔壁女校的女生,发生了恋爱,大家哄笑。我又不便说出实话,只好涨红着脸,赶过去抢来撕掉。从此连雅歌也不敢写了,那年我是十五岁。

4

闻一多:“一条烟茶待客的‘风俗’

我记得很清楚的见面,是1930 年的夏天,他(一多先生)和梁实秋先生到我们的燕京大学的新居来看我们。他们一进门来,挥着扇子,满口嚷热。我赶紧给他们倒上两玻璃杯的凉水,他们没有坐下,先在每间屋子里看了一遍,又在客室中间站了一会,一多先生忽然笑说:“我们出去一会就来。”我以为他们是到附近看别的朋友去了,也没有在意。可是不多一会,他们就回来了,一多先生拿出一包烟来,往茶几上一扔,笑说:“你们新居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茶烟待客,以后可记着点!”说得我又笑又窘!那时我们还不惯于喝茶,家里更没有准备待客的烟。一多先生给我们这个新成立的小家庭,建立了一条烟茶待客的“风俗”。

我虽然和一多先生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在我的脑中是个很熟的熟人。从他的和我的朋友的口中,我不断地听到他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同提到的,往往是他的诗,更多的是他这个人!他正直,他热情,他豪放,他热爱他的祖国,热爱他的亲朋,热爱一切值得他爱的人和物。

他是一团白热的火焰,他是一束敏感的神经!他自己说过:“诗人应该是一张留声机的片子,钢针一碰着他就响,他自己不能决定什么时候响,什么时候不响。他完全是被动的。他是不能自主,不能自救的。”所以他的诗就是他的语言,就是发自他内心的欢呼和呐喊,不过他的呼喊,是以有艺术修养的、有节奏的“跨在幻想的狂恣的翅膀上遨游,然后大着胆引吭高歌”出来的!

1979 年4 月19 日

闻一多

5

泰戈尔:“除了我的心之外,我没有忘了带的东西!

我接触泰戈尔的著作,是在1919 年五四运动以后。我从中文和英文的译本中,看到了这位作家的伟大的心灵、缜密的文思和流丽的词句,这些都把我年轻的心抓住了。我在1921 年以后写的所谓“短诗”的《繁星》和《春水》,就是受着他的《离群之鸟》(The Stray Bird)这本短诗集的启发。

从他的散文、小说和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伟大的印度作家是怎样热爱着自己的、有着悠久的优美文化的国家,热爱着这个国家里的爱和平爱民主的劳动人民,热爱着这个国家的雄伟美丽的山川。从这些诗文的行间字里,我们看见了提灯顶罐、巾帔飘扬、神情抑郁的印度妇女,田间路上流汗辛苦的印度工人和农民,园中渡口弹琴吹笛的印度音乐家,海边岸上和波涛一同跳跃喧笑的印度孩子,以及热带地方的郁雷急雨,丛树繁花……我们似乎听得到那繁密的雨点,闻得到那浓郁的花香。

我没有会见过泰戈尔,1924 年他访华的时候,我正在美国学习。回国后,听陪伴过他的中国朋友说:“在泰戈尔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很留恋。在车子离开旅馆之前,我的朋友问他:‘有什么东西忘了带没有?’(Any thing left ?)他惆怅地说:‘除了我的心之外,我没有忘了带的东西!’(Nothing but my heart!)”多么深情而有诗意的一句话!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也在这里献上我们对他的一颗敬慕的心!

1979 年 4 月28 日

泰戈尔

(本文节选自《关于女人和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