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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太宰治,唯有再见才是人生

     津轻地区位于日本本州岛北端,太宰治在这里度过了他前20年的人生,这里的人与景更成为太宰治日后诸多作品的原型。1944年,已经有了4次自杀未遂经历的太宰治回到这个暌别许久的故乡,一扫往日的阴霾愁绪,赏山水、访旧友,展开了一场自我治愈的巡游。

  普通读者对太宰治的认识,多半建立在《人间失格》与《斜阳》这两部作品上。放荡酒色、心灵矛盾、哀伤为人的挣扎,是太宰文学的典型。而他五次自杀的经历,也常让人与其小说联想在一起。相对地,阅读《津轻》将是完全不一样的明亮经验。

  《津轻》分为“序文”及“正文”(《巡礼》《蟹田》《外滨》《津轻平原》《西海岸》五章),乍看像是以地理与特色进行“导览”的游记,实质上则不然。太宰认真阅读了大量地方历史文献,再穿插访友经验与回忆片段,写出了这部“不只是游记”的作品。

  书中内容我自不必赘述,但不妨提醒读者注意几个部分:论者多半认为太宰治的忧郁性格,与他的家族有关。选择文学为志业的太宰,很想逃离父亲与兄长的权力环境(他的父亲津岛源右卫门是地方名绅,也是县议员、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同时经营银行与铁路),而《津轻》正好为此观点,埋藏了情感线索。

  另外,读者当会发现,除了嘲弄、戏谑的“无赖派风格”外,太宰写景与叙事都十分出色。那些小酒馆、渔村巷弄、堤川、观澜山,在港口缓缓落下的粉雪、粒雪、绵雪、水雪、硬雪、糙雪、冰雪(只有雪国的子民才能分得清楚),以及水色浅、盐分淡,隐隐飘着海潮香味的蟹田海岸……他是如此努力想展示自己故乡的美与自己文化气质的根源。此外,太宰的历史观、文学观与思想,也在这部书里与故旧的饮宴讨论中,很自然地铺展开。

  比方说在与阿竹重逢的那段,太宰刻意把拉杂的寻人过程都写出来,却让人紧张地期待。他提到“在兄弟姊妹当中,只有我一个的性情粗野而急躁,很遗憾的就是来自这位养育我的母亲的影响”,指的就是十三岁起就照顾他的阿竹,这是对一个女佣的最高礼赞。而当他与好友N君谈及故乡的“歉收年表”,看到每隔几年就出现的凶年,太宰不禁义愤。他说津轻人将歉收说成“饥渴”,而“我们的祖辈一生下来遇上了歉收,在艰难的困境中长大成人。这些熬过困境的祖辈的血液,也必然在我们的体内流动着”。引用京都名医橘南谿《东游记》中的几则奇幻故事,更让我仿佛看到眼神天真澄澈的少年太宰——毕竟太宰留下的照片,眼神总是如斯忧郁。

  在这特别的一年里,他或许短暂地从多重的纠结情感里抽身出来,体验了人跟土地的纯粹情感。只是他终究选择再次告别。

  在太宰治的遗作《Good-bye》的前言中,他提到唐代于武陵的诗:“人生足别离”。劝酒的人说,不要再推辞斟满酒杯了啊,因为“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太宰说他有一位前辈将诗句翻译成“唯有再见才是人生”,相逢的喜悦转瞬即逝,离别的伤心却黯然销魂、如影随形,因此我们一生都得活在告别中。

  我将《津轻》视为一部“告别”之作,因为那个太宰归去的故乡,正是他要道别的故乡。而他写鲁迅的作品名为《惜别》(这是藤野送给鲁迅照片背后的题字),则是太宰文学精神的另一面向:他一生中多次想以死亡与世界告别,在我看来,正是太宰“惜别”这个世间之故。那个他想离弃的生命,就是他燃烧的生命;而他离去的故乡,正是他留恋的母土。关于这点,你手上的《津轻》正是美丽的明证。(吴明益  作者为《津轻》中文版所做序言,有删节。)

  太宰治(1909-1948)

  本名津岛修治,出生于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町的知名仕绅之家。其父虽为贵族院议员,但太宰治却从未享受到来自财富或权势的种种好处。他一生立志文学,曾参加左翼运动,又酗酒、殉情,终其一生处于希望与悔恨的矛盾之中。在短暂的39年生命中,他创作了五十余部作品,包括《人间失格》《斜阳》等。曾5次自杀,最后一次是在1948年,和仰慕他的女读者在东京三鹰玉川上水投河自尽,结束其人生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