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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半世纪前写了本属于21世纪的奇书

Mountains Hans Zimmer - Interstellar (Original Motion Picture Soundtrack)

利维坦按:这位波兰科幻作家相信有些国内读者听说过他的名字,毕竟,商务印书馆在2005年出版过莱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完美的真空》和《索拉里斯星》,两年前,广西科学技术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机器人大师》(The Cyberiad,也译作《赛博利亚特》)。在豆瓣上,诗人舶良指玄根据Michael Kandel《机》的英译本翻译过里面的一个短篇《救世篇》(www.douban.com/note/51528506/),有兴趣的同学不妨去读一下。


说到莱姆对后世的影响,除了科幻小说中提供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之外,就是他作品里常探讨的哲学主题了:科技的影响、智慧的本质、与外星人互相理解的可能性、人类能力的极限……和当代宣扬末世理论的一些未来主义者不同的是,莱姆对于“超人类的未来”持有谨慎的悲观:“技术控制人类,还是人类控制技术?我们知识或成就的极限在哪儿?自然的基本法则和我们心理的内在限制会形成这些界限吗?如果有了能够满足几乎所有物质欲望的能力,那我们究竟想要什么?



文/Lee Billings

译/果然多多

校对/晴空飞燕、图灵4.0

原文/nautil.us/issue/28/2050/the-book-no-one-read


我一直坚信技术进步是万能药。犹记得当我这一信念被撼动时,我对光明未来的确信也烟消云散。那是在2007年9月的一个傍晚,我在旧金山一间便宜的旅馆房间里放松自我,此前我报道了两天奇点峰会(The Singularity Summit)。这个一年一度的会议是科学家、技术员和企业家一同讨论未来人类退化的聚会。


奇点理论的支持者认为,奇点出现后不久,人类对地球的统治即将结束。

在数学里,“奇点”的功能是代表无限值,一般该数值大到破坏了等式的理智与情感。在物理学里,这个术语通常指一个有着无限密度和无限弯曲空间的区域,这种区域被认为存在于宇宙大爆炸初期的黑洞里。而硅谷则给出了完全不同的说法,即“奇点”指的是一件不可阻挡且正在逼近的事件,在这一事件的影响下,人们乘着技术进步的加速浪潮去创造优越的人工智能——这些智能有着可预知的不可测性,它们大力进行有力而深远的爆炸式创新,这种创新具有很强的破坏性,使我们的文明、物种,甚至是整个星球都迅速转变成一种难以想象的状态。奇点理论的支持者认为,奇点出现后不久,人类对地球的统治即将结束。


我在此次峰会内外听闻了各种各样的想法。一些与会者有着殷切的期待。他们期待某一天,在一个天堂般的不再贫瘠的乌托邦里,那些闪着神圣而优雅的光环的机器能够照顾他们。而其他的与会者更加关心历史,他们担心新型技术可能会激发某种邪恶的力量。即使是会议上宣称自己是怀疑论者的人也感觉到世界正在技术的驱动之下,经历着大规模的转型。某些奇异的理论至少在典型的峰会对话中出现了一次。这些理论包括:全脑仿真、认知提升,人工生物、虚拟现实和分子纳米技术。许多理论带着愤世嫉俗的光环,大肆宣扬末世理论:快点儿上车,现在就投资,你也可能变成从旧世界的灰烬中涅槃的幸运儿。


在海边别墅吃着开胃小菜品着红酒之时,我和有着亿万资产的风险资本家皮特·蒂尔(Peter Thiel)进行了交谈。他计划采用“激进”战略来投资“真正的”奇点,他认为如果奇点要么一上来就“颠覆整个世界”,要么就是一枚让人担忧的“史无前例的炸弹”。我和自学成才的人工智能研究者埃利泽·尤德考斯基(Eliezer Yudkowsky)谈论过他对人工大脑的忧虑。他担心一旦这些人工大脑被造出,将会快速摧毁地球。讨论还在进行时,由投资者变成说客的雷·库兹韦尔(Raymond Kurzweil)通过电话会议加入了讨论,其中他说到他想成为超人类的计划,这样他就可以超越生物的局限,获得某种永恒的生命。他认为,如果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奇点初现,这种愿景就是可能实现的,甚至是非常有可能实现的。他预计奇点将在21世纪中期的某一刻出现。据说,为了实现永生这个目标,他每天服用约150片维他命。


如果我们想要避免技术文明的全面沦陷,那么不同形式的人类退化则是不可避免的。



1964年出版的《科技全书》(Summa Technologiae),斯坦尼斯拉夫·莱姆著


我每晚都筋疲力尽地回到宾馆,在读了几章旧书《科技全书》(Summa Technologiae)后,我整个人的身心都得到了放松。已逝的波兰作家斯坦尼斯拉夫·莱姆(Stanislaw Lem)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写就了这本书,他为自己设立了一个远大的梦想,即创作出与13世纪版《神学全书》(Summa Theologica)对照的“现代版”《科技全书》。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那本标志性概要读物探讨了基督教理论的基础和这一神论的限制。基于《圣经》,阿奎那认为造物者是肯定存在具有永生灵魂的永恒救世主,而受到现代科学指导的莱姆担心的则是宇宙中的一切智能和技术都有着不确定的未来。


托马斯·阿奎那(约1225年-1274年3月7日)


莱姆的意思是,技术玫瑰正含苞待放,而这本书探索的则是玫瑰上的刺儿。尽管莱姆之后评论说“任何事物变化得都没有未来快”,令我惊讶的是,这本书中近半世纪前的预言大部分和我那几天在峰会上听到的话题相关,而且读来相当新鲜。最令人惊奇的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证实了自己的怀疑。旧金山聚集的这些技术界大师正筹划创造一个超人类的未来,然而他们中几乎没有人熟悉这本书或知晓莱姆。我感觉自己是车上的一名乘客,发现了司机视野正中的一块盲点。


这种盲点也许是可以理解的。2007年,碎片化的英语版《科技全书》问世,文学学者皮特斯·维斯基(Peter Swirski)和德国软件开发者弗兰克·普朗杰(Frank Prengel)各自完成了这些片段的翻译。而我在旅馆中读到的,正是由他们翻译的片段。第一版完整的英文译本在2013年才出版,译者是媒体研究者乔安娜·瑞林斯嘉(Joanna Zylinska)。莱姆自己也承认,这本书从一开始就是销量与评价皆差,从首次印刷之时就“湮没得无影无踪”。莱姆的术语和艰涩难懂的巴洛克风格可能是部分原因——他许多绝妙的观点都是用离题的故事、寓言和脚注表述的。他还为当时即将出现的领域创造了新词。在莱姆的词汇库里,虚拟现实被叫做“幻觉技术”,分子纳米技术是“分子电子学”,认知提升是“脑技术”,仿生学和创造人工生命是“模仿学”,他甚至为谷歌这种搜索引擎优化创造了一个词“阿里阿德涅技术”【译者注:“阿里阿德涅之线”(Ariadne’s thread)在英语里表示“指路标记、摆脱困境的办法”】。他把通往人工智能的道路称作“技术进化”或“智能电子化”。



《索拉里斯星》,莱姆著


即使是现在,英语国家中大部分人主要是因为他写的《索拉里斯星》(Solaris)而知晓莱姆。这是一本1961年开始流行的科幻小说,之后分别被前苏联导演塔科夫斯基和美国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两度搬上银屏。但是,如果说这位多产作家只写科幻小说有失偏颇。他的大部分作品之所以被归于此类,是因为他天马行空的思考让他屹立于知识海洋的前沿。



前苏联导演塔科夫斯基依据莱姆原著改编的电影《索拉里斯星》(1972)剧照

莱姆博学多闻,求知若渴。他不仅阅读经典文学作品,还读了大量领尖研究者所著的研究期刊、科学期刊和流行书籍。他有此天赋是因为他站在科学巨人的肩膀上,提取他们作品的精华,佐以苦乐参半的实验性见解,这就将数学的魅力和深层的关键谜团以及人类环境的本质联系在了一起。只因这一点,读莱姆的书就是种学习,我们可以从中学到各种突破带来的深远影响,如克劳德·香农对信息理论的发展,艾伦·图灵在计算方面的成果,以及约翰·冯·诺伊曼对博弈论的探索。众人皆知,他最棒的作品大部分需要基于大众普遍同意的逻辑分析展开,然后才能展现出这些相当有道理的前提是如何引出惊人的结论的。而他作品的原始文本和他之后作品的源泉便是《科技全书》。


1966年,莱姆和他的宇航员玩具

这本书的核心是令人惊喜的混合体,里面包括进化生物学、热力学(对系统中能量流动的研究)、控制论(20世纪40年代由诺伯特·维纳开创的扩散场,研究反馈回路如何自动调节机器和生物的行为)。考虑到行星文明,莱姆假设了一系列社会的稳定性和技术发展程度之间的反馈。莱姆写道,技术发展在早期是一个自我加强的过程,它推进了动态平衡,以及面对持续的变化和渐增的混乱时维持稳定的能力。也就是说,技术的逐步提升会逐渐增加社会抵御破坏性环境因素的还原能力,如传染病、饥荒、地震和小行星撞击。更多的进步带来更多的保护,从而又促进了更多的进步。


该结果是一个令人困惑的悖论:我们若要保持对自我命运的控制力,则必须让远比我们自己强大的思维来控制我们。


但是莱姆认为,同样被技术驱动的正反馈回路也是行星文明的致命弱点,至少对于我们地球的文明而言。科技的进步不断累积,探索发现的步伐一直向前,我们的社会将接近“信息障碍”,信息量超越 “信息障碍”的壁垒后,我们的大脑,这一为了不同目标而盲目随机进化出来的器官,将不能有效理解并处理信息的泛滥。


过了这一点,我们的文明会抵达科技快速增长阶段的终点。动态平衡会瓦解,而且如果没有一些主要干预,我们将陷入“发展危机”而永无完全恢复的可能。莱姆写道,若社会盲目地沿着一条随机且路径依赖科学发现和技术发展的道路摸索,并且只想蒙混过关的话,我们最终所能看到的只会是经济泡沫盛衰交替的恶性循环。“胜利,就是突然出现的一些新的精彩的活动领域,”他写道,“这些领域将我们吞没在其庞大的规模里,从而阻止我们留意到一些其他的机会,这些机会从长远角度看可能是更有价值的。”


因此莱姆得出结论,如果我们的技术文明想要避免沦陷,不同形式的人类退化则不可避免。人类要继续发展所剩的唯一选择是通过发展算法“信息田”以及超人类人工智能,实现“认知过程的自动化”。莱姆简略地带过一笔,要实现这一目标,需对我们在生物进化中看到盲目蛮力的自然选择,并针对这种选择进行复杂抄袭和虚拟仿真,这也是创造出哲学家而非单纯哲学的唯一方法。



2002年,20世纪福克斯出品的由《索拉里斯星》改编的电影中,乔治·克鲁尼扮演了克里斯·开尔文博士的角色

该结果是一个令人困惑的悖论:我们若要保持对自我命运的控制力,则必须让远比我们自己强大的思维来控制我们。这些思维由我们无法完全理解的过程造就,因此我们可能对其并不知晓。这是莱姆解释奇点的基础。在解释奇点带来的后果时,莱姆得出了许多现今奇点追随者认同的结论。但是典型的现代解释和莱姆的解释间存在着种类上,而不是程度上的不同。


和现在硅谷亿万富翁的泡沫世界里如此普遍的商业化未来主义不同,莱姆的预测和寻求的不是市场波动中的个人致富,不是闪亮的新产品,也不是“破坏性创新”中简单化的意识形态。在《科技全书》和他许多后续之作中,莱姆反而努力找出那些似是而非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放在现在经常在沉默中被忽略,这可能是因为它们不是十分适合TED演讲,也不适合新兴公司的企划案:技术控制人类,还是人类控制技术?我们知识或成就的极限在哪儿?自然的基本法则和我们心理的内在限制会形成这些界限吗?如果有了能够满足几乎所有物质欲望的能力,那我们究竟想要什么?


莱姆对这些问题的探索主要源于他对运气的执迷,而混乱与秩序之间的概率性张力充当了人类命运的仲裁者。他对熵十分欣赏,熵能够让混乱自然自发地出现和传播,让一些人倒霉却又放过其他人。他年轻时在波兰的经历激发了他对熵的欣赏。二战中及结束后,他目睹了运气在毁灭无数人梦想时所伴扮演的角色,他的犹太人血统没有令他丧命也完全是因为运气。“我们就像在蚁冢里忙碌的蚂蚁,而在我们上方就是高高抬起的靴子后跟,”他在《高楼》(Highcastle)这部自传体回忆录中写道。“有些人看到了它的影子,或以为看到了,但每个人,包括不安的人,为他们的日常事务奔波到最后一分钟,他们带着热情和奉献精神,来稳固、安抚、驯服未来。”这些经历越积越多,莱姆在1986年的《纽约客》上写道,他“理解了所有体系共同的脆弱”,以及“人类是如何在极端情况下表现的——巨大压力下他们的表现是如何不可预测的”。



莱姆业余时间画的绘本

在莱姆看来(值得称赞的是,有相当数量的现代思想家也是这个观点),与其说奇点是一个机会,不如说是一个问号,一个多维的坩埚,里面锻造着人类的未来。


2007年的那个夏天,我不禁思考莱姆的问号。美术剧院新古典宫殿周围的公园内外正举行着奇点峰会,黑暗而破坏性的阴影好像笼罩着这些聚集着的精英的计划和愿望。但是他们几乎和邪恶的超级智能或失控的纳米技术无关。在我的旅馆和会场之间,乞丐睡在人行道上,或拿着空杯子站在繁忙的十字路口,几乎谁都看不见他。在会议中间的休息时间,我走出房间,偶然发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两丛修剪整齐的灌木丛里排便。即使在会议中,有关筹集资本的常见谈话中有时会有几丝绝望;次贷危机已经开始,一年后即将引发全球金融系统的几近崩溃。我们的社会精英们正谋求优势来创造他们所希望的可能的最好未来,而外面的世界提醒那些愿意聆听的人,我们甚至现在都在勉强维持控制。


在莱姆看来,尽管作为人类的我们有诸多不完美,但还是要一直为进步提高而努力。


2008和2009年,我又参加了两次奇点峰会。在这三年期间,各种技术大肆吹嘘的性能提升在更加明显、但鲜少被讨论的加速变化模式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快速持续的全球生态退化、经济不平等和社会的不稳定,这些预测往往远不如那些对我们未来信息技术能力的预见乐观。预测者们十分自信地认为,当我们将灵魂注入我们的机器,大多数人类不会梦想超越生物学,而是梦想新鲜的水,能果腹的食物和一张温暖安全的床。如果上升的海平面引发的海啸淹没了超级智能电脑,或电脑与稳定供电的电源断了连接,那这个超级智能电脑还能有多大用处?如果我们处于一个被饥饿而愤怒并且流离失所的武装暴民们劫掠的世界,用生物技术推动个人长寿是否值得?我曾不止一次的想知道为什么这么多的高级技术人员更关心的是尚不存在的威胁,而不是更加平凡且就在眼前的威胁。


2011年,谷歌为纪念莱姆第一部小说问世60周年而制作的首页
 


谷歌的灵感来源于莱姆小说《机器人大师》(Cyberiad)中丹尼尔·科鲁兹(Daniel Mroz)的插画作品 

莱姆能够表达出我对奇点会议窗外世界的体验。一条人性化谦卑的线贯穿他的作品,不得不肯定的是,技术发展经常只为我们最原始的欲望服务,奖励个人贪婪而非共同利益。他认为我们的世界是非常脆弱的,且取决于无数巧合,而在这些巧合中人类精神的反复无常已经成为最不稳定的变量。


从这一点中,我们发现莱姆成为未来主义者的关键性优势。他拒绝减少人性对超人类可能性的影响,并认为理解人类的长处和短处,作为一个未完成的任务,是所有通往任何后奇点未来投机途径的关键前提。然而,这种优势也会导致莱姆的一大弱点,和现在充满希望的超人类主义者相同:当太过人类化的乐观照进冷静的黑暗中,人们狂热地相信当面对超人类未来的挑战时,我们将勇敢地一头扎进它的深处。在莱姆看来,尽管作为人类的我们有诸多不完美,但还是要一直为进步提高而努力,我们要寻找所有美好的事物和一切可能性,而不仅仅追求便利和利润。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救赎。我们可能会屈服于自满、停滞、倒退。莱姆承认灭亡但却不支持灭亡。最后,莱姆也被诱惑了,虽然他并不是受到了准宗教观念里的个人不朽、不断生长的诱惑,也不是受到了宇宙目的论的诱惑,但还是被不屈的人类精神这一概念诱惑了。



莱姆1981年的中篇科幻小说《傀儡十四》(Golem XIV)

和《技术大全》中许多其他的思想一样,这一观点在莱姆1981年的中篇科幻小说《傀儡十四》(Golem XIV)里得到了最好的表达,书中一个自编程序的军事超级计算机引导自己进入知觉,从而为读者提供一系列批判进化和人类的讲座。有些人会说,在小说中寻求真理,或在一个虚构人物的想法和作者的真正信仰之间得出等价关系是愚蠢的。但对我来说,这个结论是不可避免的。当小说中的人造哲学家通过一个连接的声码器做出声明,那出现的声音就是莱姆的声音,它说出了一个曾经是他最希望的,也许,从今天的趋势看来,也是他最错误的超越性预言:


“我感觉你正在进入一个变形的时代,你将决定抛开你的整个历史,你全部的遗产和所有的自然人类的遗物——人类的形象被放大成美丽的悲剧,它是你的信仰镜子的焦点,你会前进(别无他法),你现在只需一个飞跃进入深渊,如果你发现的不是一个美人,那就是一个挑战。最终你会以你自己的方式进行,因为解放人类后,人会拯救自己。”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1921-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