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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之薖, 永矢弗谖——怀念陆谷孙老师

陆谷孙给本文作者的赠言(资料图/图)

    (本文首发于2017年7月13日《南方周末》)

    大约在2006年7月间,我有一次和陆谷孙老师通话,向他汇报最近研读莎剧的心得,最后问道:“陆老师,您能否用一句话概括您对莎剧的整体感受?”陆老师的回答脱口而出:“终归寂灭。”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当时如受重击,刹那间感到虚无洪荒之力的巨大冲击,很久之后——甚至现在——都不能释然。

    十年之后,2016年7月26日,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高永伟教授突然来电,告说陆老师脑梗病危。第二天上午,我赶到上海新华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看到了已然昏迷不醒的先生。病房很安静,只有监测生命表征的仪器在旁不断闪烁。我默立床前,内心涌动抽搐,什么也说不出来,“终归寂灭”这四个字在脑海中反复轰鸣。8月1日下午,我来到龙华殡仪馆最后送别陆老师,望着大厅中静静躺卧的先生,感觉自己的一块生命也粉碎、虚化而归于了虚无。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直面这一现实:陆老师走了,“I shall never look upon his like again”。现在,只有对老师的回忆——这回忆构成了我的一部分真实生命经验——与我同在,并继续给我力量。在这个意义上,陆老师并未远去;对我而言,对一切爱他和被他所爱的人而言,他依然还在。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我虽受业于陆先生,却不是他的及门弟子。当初我报考复旦外文系研究生,本意是想追随陆先生学习莎士比亚,但他此时全力以赴主持《英汉大词典》的编写工作,莎研方向下不再招生,我的愿望未能实现。不过,他后来为研究生开设了莎剧精读课程,我全程选修了两个学期,受益匪浅。越年我报考北大,亦请陆师为我写推荐信,先生慨然应允,并题诗赠别。后来我任教北大,继续以“a serious amateur”的身份关注和介绍莎剧,其间与陆师多有交流,自认为是先生莎研一脉的教外别传弟子,并得到了先生的认可,我也为此深感自豪。我在北地经常称说先生的品行学问,此间师友每有误会,我必郑重解释,以免攀附之嫌,同时心中也有一种想法,认为师生之谊,首在知心:苟能知心,则胡越可为肝胆;不能知心,则同室无非路人。确切说,师生之间应该是一种友爱加对手的关系。所谓“友爱”,是指师生之间齐心合德而“当以同怀视之”;所谓“对手”,是指师生之间实为“过去之我”与“未来之我”异代同时、惺惺相惜的凝望对话和当仁不让、惟道是从的竞争赶超。昔日禅宗大德声言“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即深得其义。

    话虽如此,先生之学广大深闳,“庾信文章老更成”而“暮年诗赋动江关”,令后学者瞻望弗及而心悦诚服。陆老师平生服膺钱锺书先生,自言“我辈的学问若能及钱杨的百分之一,足矣!”我于陆师亦有同感。作为先生门墙之外的不肖弟子(陆师尝以尼采名言勉励后学:“尼采讲过宗师与弟子的关系,称‘子将背其师,盖渠亦必自成大宗师也。’张年而立,可不勉欤!”其实恐怕也是失望多于欣慰吧),我对老师的道德文章拳拳服膺,一见心折,继而心仪,终于“心死”:无论为人为学,我都永远不可能达到先生那样高远和纯粹的境界了!

    后来我在北方生活工作,未能侍奉先生左右而随时聆听教诲,平时只能通过电话邮件问候请益。尽管如此,先生待我亲切如故,我仍能与先生有旦暮会心的交流。记得2014年夏季北大“燕京学堂”引发关注期间,我与陆师通话,听我介绍情况后,先生大发感慨:“讲英文的未必懂中国,办学堂的未必懂英文。何况英文教学并不等于国际化!”我一听正中下怀:“陆老师,我过两天就把您的意见转告北大这边的主事者,您认为如何?”陆老师爽快答应:“你就说这是我陆某人的原话!”7月底,我和中文系、历史系、外语学院、对外汉语教育学院的同事就燕京学堂一事与校领导恳谈,我在发言时便“原声回放”了陆先生的说法。后来北大英语系的毛亮教授在纪念陆老师的文章中提到:“当时我想,这两句话真是符合先生的性格和脾气。”我以为知言,并为陆师的正大之声终被有心人与同路者听说铭记而心怀感念。

    事实上,先生不仅以其言、更以其行——所谓行胜于言——亲证了真人和仁者的生命境界:他是孺慕的人子和慈爱的父亲,是感恩念旧的学生和仗义长情的同事,是光风霁月的师长和恢弘博雅的学者,是不辞辛苦穿行语林辞海而乐在其中的wordsmith(陆师自我定位为“称铢度寸的微观型学人”),是不畏浮云秉笔直书的自由思想者,也是“常为大国忧”而“有恨无人省”的批判现实主义爱国者(董桥先生戏称陆师为“愤老”,颇为传神)。令人感叹的是,陆师晚年一度转战网络空间,本为避地传道,不料遭遇一群Internet trolls的无端辱骂和下流攻击,加之种种变生不虞的排斥,不觉意兴萧然。在一次通话中,他苦涩但坚定地告诉我:今后什么也不想说了——“the rest is silence”。2011年8月,我到上海看望先生,他旧话重提,这次语气更加沉重,直言“哀莫大于心死”,但求“leave me alone”,甚至说到“脑死亡”和身后之事的安排。先生的悲哀,我实感同身受,但是为了安慰老师,只好强作解人:人情本来不美,您何必为此动心伤怀!何况夫子不言,小子何述焉?陆师不置可否,将话题转向他正在主持编写的《中华汉英大词典》,还顺便考较了我几种汉语表达(例如“就势”)的英文译法。我正心中暗喜廉颇未老,赞叹陆老师确实“编出了自我实现的乐趣”,先生又话锋一转,谈到布拉格、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故乡的陌生人、本土放逐等等,而后陷入了沉默。我读懂了先生的寂寞、孤愤和绝望,但是强颜欢笑,直到先生神色稍霁,我才告辞出来。在回来的路上,我心中隐隐作痛,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未敢以告人,只是暗自沉吟,同时也自欺欺人地想:陆老师如果身边有家人陪伴照顾,他的心情和健康状况一定会比现在好许多——而这无疑是国家之幸和学界之福!

这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看来,陆先生几乎是自觉而悲壮地选择了向死而生的有限未来此在。西方古人说“命自性出”,而中国古人则说“惟克天德,自作元命”: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是一种怎样的天性修为呵!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决绝的选择,陆先生在沉默中爆发燃烧,不仅“编出了自我实现的乐趣”,更实现了生命的内在超越。

    一个如此高贵和杰出的灵魂是不会随着肉体的消亡而“终归寂灭”的!我宁愿相信——而且此时此刻,我也确实感到——陆老师只是去到了另一世界,一个类似于“盗梦空间”的平行世界:

    Denmark's a prison.

    Then is the world one. (Hamlet, II. ii)

    There is a world elsewhere (Coriolanus, III. iii)

    Where souls do couch on flowers. (Antony and Cleopatra, IV. xiv)

    O brave new world, that has such people in't! (The Tempest, V. i)

    在这个世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终于获得了解放,而漂泊海上的奥德修斯重新回到了家乡。作为这个世界的幸福居民,陆老师一定还在关注着我们;而我们,作为必死者与后死者,同时作为见证者和铭记者,也将从他的关注中继续获得精神的护持与灵魂的滋养:

    If thou didst ever hold me in thy heart,

    Absent thee from felicity awhile,

    And in this harsh world draw thy breath in pain

    To tell my story. (Hamlet,V. ii)

    The weight of this sad time we must obey;

    Speak what we feel, not what we ought to say. (King Lear, V. iii.)

    So our virtues lie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time. (Coriolanus, IV. vii)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老师陆谷孙先生逝世一周年。

    来源:南方周末


耒阳蝴蝶云

2017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