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机继续浏览本文,也可以分享给你的联系人。
公元2006年秋,我应朋友大卫之邀,到他的老家苏北的睢宁县参加一个笔会。会议举行完开幕式的第二天清晨,我在电话中向当地作者刘蕴慧询问戚姬苑的地址,她说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县城东北的梁寨镇境内,于是我关掉了手机,与所有人不辞而别,只身雇了一辆面的,去寻访戚姬苑。
再过两天就要到重阳节了,因为是清晨,街道上车子不多,县城里还很安静,街道两旁的花畦里,菊花开得正盛,露水的晶光和菊瓣的清芬在晨曦中的轻寒里散逸。我向一个抽着纸烟的面的司机打听戚姬苑的走法,他说这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既然在梁集镇境内就能找到。我们谈了价钱,然后上了他的车出城北行。大约行了十几公里,已进了梁集镇境内,他不时下车去打听,先是在加油站问一个骑摩托车的黑胖子,后又问小卖部的老板娘,都回答说没听说过。这样一路问下来,就到了梁集镇。梁集镇正逢集,街上人头攒动,面包车在人堆里按着喇叭蜗牛般前行,我下了车在一片喧嚣中大声地向路人打听,仍一无所获。然后我们在一个小吃铺里吃饭,司机不停地看表,说耽搁太久,还不知啥时候能摸到地方,这次可亏大了。正烦恼间却有了转机,一个卖菜秧的老人插话说,你们找的是戚安庙吧,离这里很近的,只有七八里路,在王行村跟前。然后就告诉我们怎么怎么走。]
车子出了梁集镇,顺着公路向东,问路,然后拐下一条田间小道。小道上大概从没有行过车,坑坑洼洼,车子像在浪涛里颠簸的小船,司机小心翼翼,还是轧坏了许多麦苗。行了一里许,问路,一个骑着自行车卖豆腐的妇人说,你们走错路了,要沿着那边的小河走,一直走下去就行了,戚安庙就建在河边上。我们只得退回,右拐,沿小河行,路比那边的田间小道还差,司机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说这样下去,不但生意耽搁了,车子恐怕也要颠荡散了。我们几乎是吵了一架,然后我付了钱,下车徒步继续寻访。
河道很宽,像是前几年修过的,堤上栽满了白杨,树隙里长着榛草。走了大约四五里路,河道渐窄,呈老荒状,白杨林变得稀疏,杂以古柳、刺槐、矮松之类。又走了一阵,若没有这条河,几乎不辨南北。我记起镇上的卖菜人说只有七八里远,现在沿河走也有十里开外了,难道走错了?想问道,又不见一个人影,若退回去,只怕会前功尽弃,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这样不知走了多远,河边全是荒地,心里正感到焦躁,一座院子青色的影子,却从稀疏的树林后面冒了出来。当我走进这座散发着幽冥气息的院子的时候,太阳西贴着地面,竟已是到了薄暮时分。
这院子就是戚安庙,也就是书上所说的戚姬苑。
戚安庙是民间的叫法,戚姬苑是古籍上的记载,但这座庙门上写的却是“戚姬院”三字。为什么会是个“院”字呢?我不知其来处,因此感觉上怪怪的,觉得眼前的这些建筑,既非纸上的又非民间的,仿佛是书本和现实之间的另一个所在。我站在戚姬院门前生满古旧苔痕的石板上,望着被半明半暗的暮色渐渐拥紧的院落,仿佛看到了某种遗落了很久的古旧时光。
根据《睢宁县志》记载,戚姬苑建于汉文帝时。文帝感念戚夫人当初救高祖有功,且为高祖宠妃,后又惨遭吕后戕害,故敕令建庙纪念。庙初成时,有数进院,占地十余亩,后因兵灾黄患(这里曾是黄河患区),时毁时建,至清末,存有正堂十五间,东西配房各三间,前屋三间。院内正中间有一眼枯井,井口上端坐着一位俊秀聪慧的少女泥塑,就是刘邦的爱妃戚夫人。
但这座院子与书上的记载显然已有了出入,院子只一进,占地约在二三亩左右,枯井还在(据说当初刘邦就是在这口井里得到戚姬父女的救护,躲过了项羽的追击),却盖了一块石板,塑像已经不见踪影。房子似乎许久没有修过了,有些墙体现出了裂缝,用铁铆钉铆着,钉子锈迹斑斑,连院门口的一对石狮子也是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院内东南角有一棵高大的桂树,树下有石碑一块,是乾隆年间所刻,记载当时建苑经过的。桂花尚未落尽,残存的香气混着正堂内香炉里的香火气,在院子里似有似无地飘动。正堂里供着神像,其中一个少妇模样,秀美动人,但神态端庄,类观音。我猜想这就是戚夫人了。另外各堂供有如来佛、弥勒、罗汉像。令我惊异的是,这些像全为木雕,透过剥落的油漆,依稀现出木头的本色,仔细嗅一下,陈腐的木香一丝丝游入鼻腔,沁人心脾。从雕像看,这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戚姬苑,而更类似于一座小型的佛寺。
依建筑风格,这座院子应该是清末的遗存,汉代的那座院子早已不见踪影,如果没有那些雕像,这就是一座民间殷实人家的四合院,但因为有神像的安置,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神祠再小,身后也会绵延着幽深的空间。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桂花树消失了,屋子院子黑洞洞的,只有供着如来佛像的一间里亮着一盏灯,微弱的烛照下,木像、柱子、木梁拖出摇晃不定的阴影。夜是这样黑,仿佛神也需要灯光。
这里只有一个看护人,是个僧人,俗家姓叶,看不出确切的年纪,大概正值壮年吧。他的行动,即便是在黑夜里,仍然迅捷安定——他对这座院子太熟了。他引我在西厢房住下,晚饭吃的是红薯,和一些煮熟的麦仁。饭后,他回到佛堂,敲着木鱼,诵经。睡眠显然还为时尚早,我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小坐,笃笃的木鱼声在回荡,墙头、房脊都是安静的,也是有灵的,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木槌也在敲着它们,使它们体内有一丝丝的颤动。
戚姬已经被神化了,贴附于一个她死后才出现的强大的宗教上。按照佛教的观点,人死后,灵魂可以到达极乐世界,生前无法自保性命的戚姬,在她死后,她的精神真的可以变得强大,给人间带来福祉吗?
其实,观音,如来,也不都是被神话的吗?不管怎样,藏在历史深处的冷酷已得到消解,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祥和的烟火,只不过面对这塑像时,已没有人知道,她曾是在这里割过草,插过花,在清亮的小河边唱过歌的一个快乐清纯的村姑。
我走到了安放着戚姬像的屋子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依稀记得天还没黑透时进来看到的情景,但现在它们都在黑暗中。隔壁的木鱼在想着,轻微的诵经声,屋子里是我,还有戚姬,一个比真人要大许多的木雕,她也在听着隔壁的诵经声吗?戚姬在世的时候,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这后来传遍了中国的诵经声,不知安慰了多少灵魂,戚姬的魂魄——那么多年过去了,如果她的魂魄真的还存在并返回了故里——是否也能在这经声的拍打中得到抚慰?
有灯光移过来,一下子抓破了屋子里的黑暗,灯光里浮着叶僧的脸。我向他道了谢,询问有关这座塑像的历史,他不知道。他说,他十几年前来这里的时候,这塑像就在这里了,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因为家里太穷,无法活命,幸好这院里的老僧收留了他,老僧三年前去世后,这里就剩了他一个人。这座神像,有很多香客认为是观音,也有人说是戚娘娘。他不知道戚娘娘的来历,他的师傅也从未提起过,朝拜的人好像也不知道,但都认为诚心地拜一拜,是可以得到她的庇护的……
我是睡到了下半夜被冻醒的。这几天,有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南下,一张薄薄的毯子,已难以抵御夜间的寒冷。房间和院子里都黑咕隆咚,四周没有一点声息,也听不到僧人的鼾声,不知道他安歇在哪间房里。这样的黑和静,使我心里渐渐起了一丝恐惧,隐约感觉这院子肯定紧紧裹着某种另外的神秘,我虽然已经踏遍了它所有的房间,对这种神秘却一无所知。这样又挨了有两个时辰,窗外渐渐有了亮光,已是黎明时分。我决定离开这座院子。我打开手机,准备给大卫打一个电话,却发现手机上没有卫星信号。
院门是虚掩的。起了大雾,再加上夜色还没褪尽,十余步外就看不到东西,没走多远,回头时,戚姬苑已经不见踪影。地上却是干燥的,能感到迈动脚步时带起的尘土,落叶踏上去也有清脆的骨折声。这个时令,阔大的树叶已枯得差不多了,白杨树低处的叶子早已落尽,只余高高树头上的一丛,每一阵风吹,都在高处形成哗哗飘动的流响。我想顺着小河原路返回,但雾太大,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河道在哪里。正有些慌乱,却突然听到了有人在用压水井压水的声音,循声而去,没多久,一个中年妇人白白的面团一般的脸就从浓雾里浮现了出来。
对于我这个早行人,妇人显然有些诧异。我向他打听回县城的路线,她说,你穿过我们王行村,向北走,不到半个小时就能上公路,在那里能截到从刘圩开往县城的班车。我照她的指引走去,果然如此。
我是在当天上午返回县城里我们入住的华联宾馆的。笔会已经结束,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看见我都吃了一惊,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说去了戚姬苑,并在那里住了一夜。他们说你骗谁呢,你已经走了三天了。三天?怎么会呢?我只在那里住了一夜呀。我详细的说了我在戚姬院的经过,在睢宁县报工作的老陈就哈哈地笑起来,说你别蒙了,戚姬院我去过多次,比你熟。他指出我的话里除了时间不对,破绽还有多处:一是戚姬苑离梁集镇的确只有七八里路,按照我说的走法,七八十里也有了,与真实的距离对不上;二是那里哪还有什么院子,只剩一块残碑了;三是那个和尚倒像是真有其人,不过他不在戚姬院,也不是青年人,他现在县民政局看大门,七十多岁了,大家都叫他叶和尚,而且,他也不是真正的和尚,有妻有子,儿子还是公安局的一个小头目。
这样一来,倒像是我撒了弥天大谎,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有个人就架秧子,说不妨找那个叶和尚去问问。一个不在场的人怎么能作证呢?但笔会反正结束了,闲着也是闲着,一伙人竟吵吵嚷嚷的去了。
叶和尚果然是个老人,须发花白,但我还是十分惊异,因为他看上去就像我昨夜所见那个年轻僧人的老年版。他听了我的叙述,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然后就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他喃喃地说:这一定是戚娘娘显灵了。接着他说出的话令现场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惊疑不定。他说,我昨夜见到的戚姬苑,以前的确就是那个样子,他在那里当过许多年和尚,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以及每一块砖瓦都熟悉。但我昨晚见到的那个人却不是他,而是他哥哥。他哥哥在那里当了十多年和尚,有一天突然跟着运河支队走了,他就顶替哥哥去当了和尚。后来,他哥哥在战斗中牺牲,还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而他当和尚一直当到文革,当时公社革委会不许他当下去,要他做个自劳自食的劳动者,他只得还了俗,娶妻生子。关于戚姬苑毁坏的过程,他的叙述是这样的:先是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被梁集中学给拉走了,然后屋子里住进了附近的村民,雕像还在,也还有香火,可算神人同居。后来,有个叫李二的造反派头头把那些木雕像全部捣毁,并用板车拉回家里做了烧柴,不久后这李二就全身瘫痪,卧床不起(他感叹:得罪了神灵,报应啊!)。再后来,他就进了城,和戚姬苑失去了联系,对它以后的变化就再也不知道了。
我没有完全洗脱说谎的嫌疑,但也不再受到质询。从叶和尚那里回来后,有人建议大伙一起去戚姬苑看看,或许真的会有什么奇遇。我却突然失去了兴趣,当天下午,我买了去南京的车票,很快就离开了那里。
来源:睢宁政协网